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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將以為我的話太玄妙麼?並不!石膏模型寫生是教人研究世間最複雜最困難的各種形、線、調、色的。習慣了這種研究之後,對於一切形、線、調、色自會敏感起來。這猶之專翻電報的人,看見數目字自起種種聯想,又好比熟習音樂的人,聽見自然界各種聲音時自能辨別其音的高低、強弱和音色。我久習石膏模型寫生,入門於形的世界之後,果然多得了種種視覺的糧食:例如名畫,以前看了莫名其妙的,現在懂得了一些好處。又如優良的雕刻,古代的佛像,以前未能相信先輩們的讚美的,現在自己也不期對他們讚美起來。又如古風的名建築,洋風的名建築,以前只知道它們的工程浩大,現在漸漸能夠體貼建築家的苦心,知道這些確是地上的偉大而美麗的建設了。又如以前臨《張猛龍碑》、《龍門二十品》、《魏齊造像》,只是盲從先輩的指導,自己非但不解這些字的好處,有時卻在心中竊怪,寫字為什麼要拿這種參差不整,殘缺不全的古碑為模範?但現在漸漸發覺這等字的筆致與結構的可愛了。不但對於各種美術如此,在日常生活上,我也改變了看法,以前看見描著工細的金碧花紋的瓷器,總以為是可貴的,現在覺得大多數惡俗不足觀,反不如本色的或簡圖案的瓷器來得悅目。以前看見華麗的衣服總以為是可貴的,現在覺得大多數惡劣不堪,反不如無花紋的,或純白純黑的來得悅目。以前也歡喜供一個盆景,養兩個金魚,現在覺得這些小玩意的美感太弱,與其賞盆景與金魚,不如跑到田野中去一視偉大的自然美。我把以前收藏著的香菸裡的畫片兩大匣如數送給了鄰家的兒童。
我的美術鑑賞眼,顯然是已被石膏模型寫生的磨練所提高了。然而這在視覺慰藉的追求上,是大不利的!我們這國家,民生如此凋敝,國民教養如此缺乏。“飽暖思美術”,我們的一般民眾求飽暖尚不可得,哪有講美術的餘暇呢?因此我們的環境,除了山水原野等自然之外,凡人類社會,大多數地方只有起碼的建設,談不到美術,一所市鎮,只要有了米店、棺材店,當鋪,茅坑……等日用缺少不來的裝置,就算完全,更無暇講求“市容”了。一個學校,只要有了坐位和黑板等缺少不得的裝置,就算完全,更無暇講求藝術的陶冶了。一個家庭,只要有了灶頭,眠床,板桌,馬桶等再少不來的裝置,也算完全,更無暇講求形式的美觀了。帶了提高了的美術鑑賞眼,而處在上述的社會環境中,試問向哪裡去追求視覺的慰藉呢?以前我還可沒頭於紅沙泥模子的塑印中,及彩傘的製作中,在那裡貪享視覺的快感。可是現在,這些小玩意只能給我的眼當作小點心,卻不能當作糧食了。我的眼,所要求的糧食,原來並非貴族的、高雅的、深刻的美術品,但求妥帖的、調和的、自然的、悅目的形相而已。可是在目前的環境中,最缺乏的是這種形相。有時我籠閉在房間裡,把房間當作一個小天地,施以妥帖、調和、自然而悅目的佈置,苟安地在那裡追求一些視覺的慰藉。或者,埋頭在白紙裡,將白紙當作一個小天地,施以妥帖、調和、自然而悅目的經營,空想地在那裡追求一些視覺的慰藉。到了這等小天地被我看厭,視覺饑荒起來的時候,我唯有走出野外,向偉大的自然美中去找求糧食。然而這種糧食也不常吃。因為它們滋味太過清淡,猶如瓊漿仙露,缺乏我們凡人所需要的“人間煙火氣”。在人類社會的環境不能供給我以視覺的食糧以前,我大約只能拿這些苟安的、空想的、清淡的形相來聊以充飢了。
視覺的糧食(5)
二十四(1935)年十一月十三日作,曾登《中學生》。①
漫畫創作二十年(1)
人都說我是中國漫畫的創始者。這話未必盡然。我小時候,《太平洋畫報》上發表陳師曾的小幅簡筆畫《落日放船好》、《獨樹老人家》等,寥寥數筆,餘趣無窮,給我很深的印象。我認為這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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