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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家天水塢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勞動監督改造。
一個人躺在單身宿舍的那些日子裡,沒有人來看過李重。比捱打更難忍受的是一個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的問題。吳雙突然生出的對自己的切齒之恨是從哪兒來的?他能夠理解馬克思主義關於社會財富分配不均會導致階級之間的不滿和仇視的理論,而他自己也從來沒有喜歡過天水塢那個有著太多壓抑卻從來沒有笑聲的家。從很小的時候他就希望自己是村裡任何一個村民的孩子,只要不是李大元的兒子。可是吳雙是個解放後出生的孩子,對他來說,地主剝削農民只是個書本里的概念而已。概念為什麼也能對人產生如此巨大的作用?為什麼他會對自己,一個只因為與地主家庭有血緣關係的人產生這樣熾烈的恨,並敢於動手打向他?是誰教給他的?他是個愛幻想、喜歡思考的學生,從來沒打過人。難道人就可以如此簡單地生出仇來,將另一個人變成敵人來恨嗎?
李重想起吳雙有一次告訴他說,他的父親在他小的時候總是因為各種事情用東西打他,無論是不是他的錯。說的時候他握緊了拳,咬著下唇,但是委屈的眼淚還是掉下來了。李重記得自己當時很感動吳雙對他的信任,並坦率地告訴這個男孩子,他自己和父親的感情也很淡漠,所以能夠理解他得不到親情的難言之痛。那天,他們因為都觸到了心靈裡藏匿很深的痛楚,兩個年齡懸殊的師生都流了淚,說出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羞辱的情感經歷。之後,吳雙由於被老師完全理解和接納而感到內心一下輕鬆了很多。他看著李重,心裡湧動著難以形容的感激,暗自認定李重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就這樣,李重一個人躺在床上固執地想了好幾天關於吳雙心底的仇恨到底是怎樣產生的,但是沒有結果。
在李重被本校的紅衛兵送回天水塢老家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那是他離開天水塢後多年裡總重複做的一個夢,一個徹底乖張離奇的夢。在那個夢裡,他不明原因地又回到他一直懼怕回去的天水塢。奇怪的是,所有天水塢人,不論男女老少,都在看到他回來的那一刻從四面八方向他跑來,跑動的速度快得那麼不合情理!他們每個人頭上都頂著一個晃動的、離頭有半尺高的白色光環,那是他在西方油畫中見過的天使頭上的東西。在那群奔跑的人中,有小孩兒,有年輕的姑娘和小夥子,也有背和腿都彎曲的老人,還有裹著小腳和抱著孩子的女人們。他們每個人的眼睛裡都閃著熱烈而煥發的光;老人們的白髮和鬍子隨風向後飄舞,彷彿是燃燒的白色火焰。在這顯然不合情理的畫面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暖意,把這一切看似不可能的存在都合理化了。被天水塢人圍在了中間的李中驚異地發現,那些熟悉的、被生活打磨得疲憊不堪和麻木了的村民的臉,都被與年齡無關的激|情點燃了,好象爐灶裡飛射的火花。接著,李重把全村人都帶到一個由他親自設計建造的白色大廳裡,然後給圍坐在他面前的天水塢人講起了外面世界和人。從村民的眼神他看出來了,他們竟然都聽懂了他心裡想要表達的東西,溝通的成功讓他欣喜若狂,因為那是從來都不可能的事。他也看見了那個曾做過他的小新娘的趕車人的小女兒胖丫。奇怪的是,她仍舊梳著兩條鬆散的小辮子,流著鼻涕,張著沒有門牙的嘴在笑。每次她總是坐在人群的最前面,只穿著一隻鞋。
這個反覆出現的夢在李重被送回天水塢後的那個夏天就消失了。他明白了:夢只能在遠方,一旦到達了彼岸,它就失去了所有的魅力和存在的理由。
被送回天水塢那年,李重三十八歲。
時間象黑魚河裡的水,並不因人世的滄桑而改變什麼。太陽東昇西落,四季照常更替,麥子播種了又收穫;村裡的年輕人結婚、生子,老人們先後生病死去,然後被埋在村後的墳地裡。那場進行了十年的文化革命,象夏天的雪一樣,沒人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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