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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瘦二字,倒像杜甫自己的風格。人們形容杜詩,通常說:沉鬱頓挫。不硬不瘦,何來頓挫?
賴有姑母的悉心照料,杜甫的身體一年年好起來,性格也隨之開朗。他晚年追憶說:
憶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
杜甫對記憶有高超的複製能力,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時間長了,許多人的記憶會走樣,感覺會變形。杜甫自幼多病,才有對健康的特殊敏感:健如黃犢走復來。這首詩,寫的是從病弱的童年向健康的少年過渡的那種歡欣。
一日上樹能千回!我們這代人小時候也這樣的,可惜現在……中學生小學生,一日上網能千回。
馮至闡釋這首《百憂集行》說:&ldo;他的精神和他的身體隨著他處的時代健康起來了。&rdo;這話令人費解。時代擠走了杜甫姑母的身影,而我們已經知道,這位姑母如果稍稍偏點心,杜甫命都不在了,哪裡還談得上健康?至於所謂健康時代,我們到後面不妨睜大眼睛細看,它究竟是怎麼個健康法。
杜甫從小衣食無憂。他的家庭,雖然父輩不如祖輩,但在社會上還擁有特權,享有尊嚴。比如免賦稅、免兵役,逢節日遇大事,親友紛紛上門。家庭朝著破落的方向,卻是慢慢顯形的,杜甫沒啥感覺。父親去世前,一切都不錯。他不是一個破落戶子弟,心裡沒有這種陰影。魯迅小時候為父親的病跑當鋪,感受到莫大的羞辱,家道中落,從小康走向困頓,一輩子印象深刻。杜甫沒有類似的經歷。童年,少年,青年,他過著中等人家的生活,至少感覺上是這樣。家族傳說給予他自豪感和榮譽感,姑母給予他脈脈溫情。他的物質環境和精神環境,應該說是比較清晰的。他有一份異樣的母愛,覆蓋在他咿呀學語時母親施與他的溫存之上。他的&ldo;身體記憶&rdo;有雙重母愛。
他長成了溫文爾雅的小夥子,在洛陽結交名士,出入豪門。李龜年這樣的頭號宮廷音樂家,他見過很多次,後來寫詩說:
歧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回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江南逢李龜年》
公孫大娘的劍舞,李龜年的歌聲,當時俱為頂尖級的藝術。杜甫有幸近距離感受,對他日後錘鍊詩歌,多有裨益。
二十歲,弱冠之年,他將離開溫暖的家,漫遊天下。唐代士子漫遊成風,&ldo;遊&rdo;出見識,也&ldo;遊&rdo;來前程。據說當時的考官,要看考生名氣的,有名人或政要推薦的考生,考官將優先考慮。學子都是詩人,詩人們都在漫遊。有錢人家的孩子,通常能遠遊。窮人的兒子,遊的範圍小,除非他有邊遊邊結交富貴朋友的本事。帝國交通發達,物質豐盛而價格便宜,也給詩人漫遊提供了方便。
杜甫第一次漫遊,游到江南去,遊了四年,求仕的目的並不明確。他有財力支撐,不管是來自父親,還是來自姑母或舅父們。這一點與李白相似,雖然他遠不及李白闊氣。臨行前,父親和姑母可能叮囑過他,他頻頻點頭,可是一旦上路,游出去了,異地風物撲面而來,他會應接不暇、忘乎所以的。面容清瘦的小夥子,清澈的目光投向江南水鄉。隻身遠遊,將故鄉遠遠拋在身後。目的不明確,感覺正好向世界敞開。白天在路上,夜裡在床上,各種新鮮事兒紛至沓來。他游到蘇州,游到紹興,游到金陵,對世界充滿好奇。他寫詩並不多,我們無從捕捉他訴諸文字的豐富的感覺。求官,寫詩,尚未形成強烈的主觀意志。如果杜甫二十歲就一門心思想做大詩人,那麼他多半會成為小詩人。我依稀覺得,他是三十幾歲落魄之後,才形成了上述兩種意志。其實這正好。大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