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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政治活動,意志和尊嚴不得不有所捨棄,那是無可奈何的。柳下惠做法官,曾遭三次罷官,人家勸他出國。柳下惠堅持正義,回答說:「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暫時委屈一下)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論語》)關鍵是在「事人」(服從長官意志)以及「直」或「枉」。為了大眾利益而從政,非事人不可;堅持原則而為公眾服務,不以自己的功名富貴為念,雖然不得不服從上級命令,但也可以說是「隱士」——至於一般意義的隱士,基本要求是求個性的解放自由而不必事人。
我寫武俠小說是想寫人性,就像大多數小說一樣。寫《笑傲江湖》那幾年,中共的文化大革命奪權鬥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當權派和造反派為了爭權奪利,無所不用其極,人性的卑汙集中地顯現。我每天為《明報》寫社評,對政治中齷齪行徑的強烈反感,自然而然反映在每天撰寫一段的武俠小說之中。這部小說並非有意地影射文革,而是透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畫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影射性的小說並無多大意義,政治情況很快就會改變,只有刻畫人性,才有較長期的價值。不顧一切地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過去幾千年是這樣,今後幾千年恐怕仍會是這樣。任我行、東方不敗、嶽不群、左冷禪這些人,在我設想時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問天、方證大師、沖慮道人、定閒師太、莫大先生、餘滄海、木高峰等人也是政治人物。這種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個朝代中都有,相信在別的國家中也都有,在各大小企業、學校,以及各種團體內部中也會存在。
「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口號,在六十年代時就寫在書中了。任我行因掌握大權而腐化,那是人性的普遍現象。這些都不是書成後的增添或改作。有趣的是,當「四人幫」掌權而改動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所改的歌詞中,居然也有「千秋萬載」的字眼。
《笑傲江湖》在《明報》連載之時,西貢的中文報、越文報和法文報有二十一家同時連載。南越國會中辯論之時,常有議員指責對方是「嶽不群」(偽君子)或「左冷禪」(企圖建立霸權者)。大概由於當時南越政局動盪,一般人對政治鬥爭特別感到興趣。
令狐沖是天生的「隱士」,對權力沒有興趣。盈盈也是「隱士」,她對江湖豪士有生殺大權,卻寧可在洛陽隱居陋巷,琴簫自娛。她生命中只重視個人的自由、個性的舒展,唯一重要的只是愛情。這個姑娘非常怕羞靦腆,但在愛情中,她是主動者。令狐沖當情意緊纏在嶽靈珊身上之時,是不得自由的。只有到了青紗帳外的大路上,他和盈盈同處大車之中,對嶽靈珊的痴情終於消失了,他才得到心靈上的解脫。本書結束時,盈盈伸手扣住令狐沖的手腕,嘆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隻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盈盈的愛情得到圓滿,她是心滿意足的,令狐沖的自由卻又被鎖住了。或許,只有在儀琳的片面愛情之中,他的個性才極少受到拘束。
人生在世,充分圓滿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脫一切慾望而得以大徹大悟,那是佛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涅槃」,不是常人之所能。那些熱衷於政治和權力的人,受到心中權力欲的驅策,身不由己,去做許許多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實都是很可憐的。
在中國的傳統藝術中,不論詩詞、散文、戲曲、繪畫,追求個性解放向來是最突出的主題。時代越動亂,人民生活越痛苦,這主題越是突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隱也不是容易的事。劉正風追求藝術上的自由,重視莫逆於心的友誼,想金盆洗手;梅莊四友盼望在孤山隱姓埋名,享受琴棋書畫的樂趣;他們都沒法做到,卒以身殉,因為權力鬥爭(政治)不容許。政治,存在於任何團體組織之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