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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報館之前她曾想過,若是要她寫些吹捧日本人和日軍戰績的文章,她一定不寫,或者故意寫得一塌糊塗叫報紙沒法用。結果她完全多慮了,報社主編分派她做的事情不過是採寫一些海陽本縣的地方新聞,一些婚喪喜事啦,奇聞逸談啦,某某人留洋歸來某某戲班子開演新戲啦,幾十個字湊成豆腐塊大小的版面,四周加一圈花邊,也叫&ldo;花邊新聞&rdo;,是報紙上可有可無的點綴。
一天她坐著寫稿時,忽然聽見牆外日本人的院子裡傳出異樣的動靜。先是有人大聲地咆哮,其聲如雷,轟隆隆地滾過來又滾過去,且長久地保持同一音量,可見此人底氣之足。可惜吼的是日語,以煙玉在中學裡被逼著學的那點日語單詞,沒法聽懂。接著,院子裡有踢踢踏踏奔跑的腳步聲,有&ldo;哈依哈依&rdo;的應答聲,有狗吠,夾雜著瓷器之類被砸掉的咣啷啷的破碎聲。
報館同仁們一齊停下筆,側耳傾聽後院的嘈雜。專門負責日軍前後方戰場戰事報導的王眼鏡問大家:&ldo;你們知道石莊鎮碉堡被燒的事嗎?&rdo;大家搖頭。王眼鏡肯定說:&ldo;佐久間一定為這事發火。&rdo;報館主筆李先生就嘆口氣:&ldo;又輪到明月勝遭殃了。&rdo;
話音剛落,前後院之間的門&ldo;呀&rdo;地一開,雜役阿三跌跌沖沖跑出門來,從報館窗前過去,轉眼消失在大門外。說話的幾個人互相看看,神色間都有點複雜:曖昧、不屑、憐憫、無可奈何……兼而有之。
不過一刻鐘時間,阿三轉了回來,後面跟著又一個人。煙玉輕輕&ldo;啊&rdo;了一聲,不知怎麼心忽然跳得厲害。原來同事們口中的明月勝,就是煙玉在佐久間那裡見到的美目白麵的年輕男子。此刻他跟阿三隔了幾步遠的距離,低垂了頭,無聲無息從報館的窗前走過去。他走路的步態十分獨特,上身不動,腳步細碎而輕盈,遠看像是小船從水面悠悠飄過去似的。他那件淡藍色長衫的一角隨腳步的起落而上下拂動,很像掀開來的船的風帆。他的體態、神情、走路的步伐,整個兒構成一種無聲的語言,似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深刻的孤寂。
在這一刻,煙玉已經毫無因由地為他深深感動。她心裡有一種節奏,一種韻律,默默地隨著他的腳步而起落。她喜歡他那種弱柳扶風的獨特氣質,跟大部分叱吒風雲的男人不同,他身上傳達出來的是孤寂和憂鬱之類的病態的美感,有著特殊心性的煙玉很容易對這種感覺著迷。在明月勝一聲不響穿過天井的短短的時間裡,煙玉的目光變成了魚膠,緊緊粘在他身上,直到他跟著阿三跨進通後院的門,那門又在他身後&ldo;砰&rdo;地關閉。
煙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回頭問李先生:&ldo;他是誰?&rdo;李先生答:&ldo;明月勝嗎?是個戲子。演男旦的。&rdo;
戲子,戲子。煙玉在心裡一遍遍地念著這兩個字。
側耳再聽,後院裡不再有什麼叫人心涼肉跳的響動了,一切歸於沉寂,像魚滑進了水。辦公室裡的同仁開始低頭寫稿看稿,一片紙張翻動時的嘩啦嘩啦聲。
煙玉覺得紙張翻動的聲音裡似乎掩蓋著罪惡。她忍不住自言自語:&ldo;日本人要他去幹什麼?&rdo;
才說完這話,王眼鏡&ldo;嗤&rdo;地一笑。李先生朝他笑的方向重重地咳嗽一聲。大家便都不抬頭,裝沒聽見。聰明的煙玉知道是自己不該問這話,她跟著莫名其妙地臉紅起來。
約摸半小時之後,院門一響,阿三把明月勝扶出來了。煙玉的驚叫已經衝到喉嚨口,她飛快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她看見明月勝明顯地變成了跛子,十分艱難地叉開雙腿走路,不能不將身體的大部分重量倚靠在阿三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