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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屋的屋頂,看上去又大又舊,草屋的頂部停著許多鳥,它們安安詳詳,認真地張望、叨毛,清除趾甲。草屋的屋頂彷彿陷在蘆葦叢中,看上去有些不踏實,小金寶從後船艙鑽出來,扶著我的肩膀,顫巍巍地上了岸。老爺沒有讓人扶他,他揹著手,在跳板上面勝似閒庭信步。我站在一邊,我突然發現老爺走路的樣子中有了點異樣,他瘦了許多,腳步踩在木板上也不如過去那樣沉著有力了,有些飄。老爺走到棧橋上來,我順勢跳上岸,棧橋曲曲折折的,一直連線到大草屋。棧橋看上去很少有人走動,粗大的木頭被日曬夜露弄得灰灰白白,中間開了極大的裂縫。棧橋的兩邊是幾隻棄船,粗細不等的鐵鏈被接得形狀古怪,鐵鏈的外邊則是幾隻鐵錨,鐵錨的大鐵鉤張牙舞爪,有一種說不出的囂張。
我望著這幾隻鐵錨,總覺得它們與上海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內在關聯。它們通身漆黑,時刻決定或控制著事態的程序。
那座大草屋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了。你說誰能想得到,唐府在上海灘的恩恩怨怨,最終沒有在上海灘收場,卻在這個孤島的大草屋裡了結了。我又要說那句老話,這全是命。這話我說過多少遍了?那時候我離開家才幾天?衝著上海去的,在上海屁股還沒有焐熱,匆匆又到了小鎮上,沒兩天卻又回到鄉下了。我轉了一大圈,又轉到鄉下了。可有一點不一樣,沒能轉到最初開始的地方。命運就這樣,過了那個村,就再也不會有那個店。
這座大草屋我可以說熟透了。但我敢說,這樣的草屋只是唐家無數草屋中的一個。每一座這樣的草屋都深藏著大上海,深藏著虎頭幫或唐府的最終結果。可惜我那時候不知道。老爺的話真是說得不錯,老爺我走到哪,上海灘就跟到哪,這話不過分,不吹牛,實實在在的一句。大上海的事就這樣,結果在上海,起因往往在別處;起因在上海,結果則往往在“大草屋”。這也是大上海不易捉摸的緣由。
上海往事 第九章(3)
大草屋就在我們面前,許多人的命運將在這裡徹底完結。
我走近大草屋,才發現大草屋是分開的,南北各兩間,中間是一個大過道。從大過道向上看去,上面還有一層。所有的木料用得都很浪費,又粗又大。過道的四面木牆上掛著許多農具與漁具,依次排著鍬、釘鈀、蝦簍、魚篼、鋤頭和幾隻馬燈。這些東西很舊了,與其說放在那兒不如說扔在那兒。上面積了一層灰,手一碰就是一隻手印。小閣樓上放著好幾只大木箱,猜不出裡頭塞了些什麼,那些幹稻草也舊得不成樣子,一點金黃色都找不到,到處都是幹灰色,透出一股子黴味。
老爺走進南邊的第一道門,第一道門內阿貴和阿牛匆匆打掃過一遍,厚厚的積塵剛掃去不久,黃昏的空氣中厚厚的粉塵飛來蕩去,傳出一陣陣極濃的陳舊氣味。床上乾淨些,乾淨的被子也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拖出來的,平平地擺在床上。老爺進門後看了一轉,看見銅算盤和小金寶跟了過來,鬆了口氣,緩緩躺在了床上。老爺望著屋頂只是大口喘氣。我立在門口,銅算盤和小金寶慌忙走上去,一個為老爺寬衣,另一個往老爺的後背墊被子。他倆無聲無息,手忙腳亂卻又井然有序。老爺長嘆了一口氣,說:“年紀不饒人,也曉得疼了。”銅算盤側過頭對我說:“去把最大的白布袋解開來,裡頭的一個紅木箱子,小心點,全是老爺的藥。”我再次回到棧橋,遠遠地看見大木船已經離開了碼頭。大木船被夕陽的餘暉和水面的反光籠罩了,在我的眼裡瀰漫開濃郁的傷心氣息。我感覺到腳下的孤島就此與世隔絕,與二管家劃分到另一世界裡走了一回。
我走到阿牛的面前,阿牛的肩上扎著那隻白色大布袋,正扭過頭和阿貴說話。他一邊模仿小金寶妖冶的步行模樣,一邊說:“小娘們,走路走得真有花樣。”
我把小紅木箱搬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