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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雲後冒出頭來了。他今晨隨著青衫老婦出門去後已過了許久,約莫是小椒見他出門前神色不對,又見他久久不歸,心中擔憂,便叫上街坊一齊來尋他了。
遠遠的,他還望見了許多熟識的面孔,那是他曾襄助過的蓬萊中的黔黎:門前掃雪的趙嬸兒,賣橘屑蛤蜊的杜大爺,縫帕子的賈娘子,他曾接濟過的樊書生,那些他叫得出名兒的、叫不出名兒的人都打著燈籠,臉上染著焦焦切切的神情,大聲疾呼:“方捕頭,你在哪裡?”冷冽的寒風裡,燈火連綴成一道銀漢。
突然間,方驚愚的心頭也似被這燈火點亮了似的,慢慢地亮起來,暖起來了。
他轉過頭去,對“騾子”說:
“我不走了。”
“為何?”“騾子”驚詫地問,低喝道,“公子,望您三思!過了今夜,守備只會愈發收嚴,到時再走,怕是插翅難飛了!”
方驚愚轉過身來,星火猶如珠串,在他身後熠熠生輝。“這些燈火為我而來,我不能棄他們而去。我不能忘記兄長和他的心願,蓬萊還需要守護它的仙山吏。”
“您不僅是一位仙山吏。琅玕衛大人信得過小的,曾向小的透露過些口風。您是龍裔,是蓬萊之明日!您將繼志啟程,成就先帝之事業!”
是啊,他確是白帝遺孤。但難道身份有所轉變,他便也會因此改變自己的心志麼?方驚愚並不這樣想。他想矢志不渝,守護好蓬萊,守好這方留存著方家和兄長回憶的土地。
“我不是白帝姬摯。”方驚愚卻道。他漆黑的眼裡映入了光,似有皎皎星河在其中流淌。
他張開步子,走向那明媚如白晝的亮處。八十一年前,白帝曾將蓬萊棄於身後,悍然出征;可現如今,他卻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向他的故鄉而去。他說:
“我是方驚愚。”
天命有歸
將方驚愚尋回後,鄭得利疲憊地回到家中。
他也不知他這兒時故交腦筋裡是打了什麼結,竟老半夜地跑出去,在春生門左近亂踅。昨兒近夜,小椒一臉焦急地來叩他的門,說是方驚愚自清早同老僕回了方府後便不見蹤影,且走時神色不大對勁,她怕其遭了不測,央求他一同上街去尋方驚愚。
鄭得利心裡暗想:哈!堂堂一位仙山吏,且劍術這般超群,怎會遭了不測?反觀他自己,細手弱腳的,他比方驚愚更易被害!然而對這好友的擔憂之心確是不容置喙的。他立時提了風燈,上街同小椒一塊兒呼喊方驚愚的名姓。
方驚愚有了下落時,已是打過更的時辰。鄭得利自春生門歸返府中,卻是更晚。
此時月亮似鏡盤,高懸於空,清輝水似的澄冽。他進入府門,貓著身子,正要溜回東廂房,卻聽得遙遙地傳來一道聲音:
“得利啊,過來。”
鄭得利打了個激靈,只覺他爹幽靈似的,雖在正室,可身上卻不知長了幾百隻眼睛,總能準確無誤地逮到他的行跡。且不論他身處何處,那把枯瘦若老柴的聲總會如天音般遙遠飄來,悠悠入耳。
他縮著身子,悄悄踅向正室。推開槅扇,只見那房裡別有洞天,竟似一方小小的天井,頂樑上闢開一隻洞口,能望見銀盤似的月。月光洗亮了四面立著的杉木架子,其中放著諸如《天官書》《星經》一類的天文典籍,密如繁星。他爹便在青磚上閉目盤坐,一身紫紗褐帔,道士似的模樣,身影如一株虯曲的古松。
“爹,你喚我作甚?”鄭得利不安地問。他爹喜怒無常,且平日常神神叨叨,已漏三下的時候還在這裡趺坐,他方才見了,險些沒嚇掉魂兒。
“哼,臭小子,你又去嫖宿了?”
“您說的什麼話!我潔身自好,至今依然在室。今夜不過是見友人不見蹤影,便打燈籠去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