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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週刊》:回到最簡單,最直接的問題:我們今天為什麼要讀木心?我們該讀他的什麼呢?
陳丹青:為什麼要有這個問題?我當初走去和他近乎,只讀了他在《華僑日報》上一篇散文,想都沒想過為什麼,就此跟他三十年。
九幾年吧,阿城在我家和他見面,吃完飯散步,我們在一家人家的花園外停下來。雞冠花開了,暮色裡很猖狂的猩紅色。當時阿城正在聊京城的現象,即哥們見面就聊政治新聞:「怎麼樣?今兒有什麼重要的事?」木心對著雞冠花笑說:「這就是今天最重要的事。」
為什麼是花?為什麼「重要」?
我的意思很簡單,中國有這麼多作家,我也知道一位,你們來讀讀他。我一直姿態很低:你願意讀,你就讀讀看。
《新週刊》:木心有沒有跟你講過說某某某懂我?
陳丹青:枝枝節節的有。這本書裡十多次提到的李夢熊:也是一輩子獨身,音樂家,狂士。他唯一念念不忘就這一位。除了杭州林風眠,加上上海美專一位陳姓教授,他沒有老師的,也沒有相對應的朋友,徹底一個人。他年輕時有過非正式學生,聊天說話,據說其中幾個有才華,後來散了,有的死了,都離開他了。
要謝謝牛隴菲先生有心,他讀了《文學回憶錄》,立即找到了李夢熊的線索。
《新週刊》:今且看來,木心的讀者在文壇之外,反而許多年輕的求知者能理解木心、走近木心,這使您對「恢復傳統」「回到原典」或「文藝復興」有期待嗎?
陳丹青:沒有期待。能回常態就不錯。不要拿了木心當「有用」「有為」。無為地讀他,反倒或者有用的。他講課說,文藝有什麼好處呢:寫著寫著,作者自己好起來。
《新週刊》:他對他自己這輩子是個中國人有說法嗎?
陳丹青:從來沒有。他說,我是一個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者,我是一個轉了背的理想主義者。翻了臉,是指走了,因為愛國,我才走。他講起屈原、陶淵明、曹雪芹,表情馬上變,那是什麼感情啊。愛國人士知道他們愛中國的什麼嗎?什麼是中國,他們懂嗎?
轉了背的理想主義,是說,我往回看,我的理想是在古代。他說人類不會好的,沒有進化這件事情。
《新週刊》:可能這就明白他對他自己所處的一個環境的認知。
陳丹青:我給他看他十九歲時的照片,他在病床上扭頭痛哭。我問他當年怎麼不留一張?他說拍了就送掉了。我說這麼珍貴,為什麼送掉?他說:「國破家亡,這些東西算什麼。」
他還是那代人。他佩服周作人、胡蘭成的才華,但私下不原諒他們失節。他給我看周作人的字,說,你看看這種字,所以失節呀。他是我爸爸媽媽那代人,忘不了。他談日本文學,說是一九七幾年恢復邦交,日本展覽來上海,升太陽旗,老輩人一看就受不了,往事都想起來。這是很質樸的話。
《新週刊》:他晚年選擇回來,心理上有什麼障礙?
陳丹青:老了嘛!他說,人家說視死如歸,我是視歸如死。他跟魯迅很像的,隨便什麼事情,他早有一句話等在那裡。你看了那句話,你也別說了,他已說透了。
除了魯迅,他是唯一我見到的作家,你選不完他的句子,太多了。
《新週刊》:這幾句,其實是可以跟這個時代對應的。
陳丹青:他說:「姜子牙封了封神榜這麼多的人物,首推哪吒,他是尼采的先驅,是藝術家,是武功的莫扎特,是永遠的孤兒。」但這些話不是在說哪吒,尼采、藝術家、武功、莫扎特、孤兒,都給說出來了,最後加起來,又把哪吒說出來了——幾百年了,誰這麼說過哪吒?誰又這麼說過尼采和莫扎特?
這就是修辭,我覺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