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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變得愈來愈依順,聽任拔去針頭,更換吊瓶,被審慎地扶起、放倒、翻身,或大動干戈弄下床來,嵌進輪椅,到二樓實施週期性檢驗,然後隆重推送回房——小半因為譫妄,多半是失去了最後的氣力,他只剩思緒和言說了,在斷續的句子中,某一瞬,他的眼神閃爍如昔,知道說出好的句子,從我的注視,尋求證實。我愈發喜歡這奇怪而珍貴的時刻:不必佯裝恭謹,不再擔心被拒絕,隨時畫他,摸他腦袋,間或朝他呵斥,要他停止拉扯輸液的管子。他仰起下巴由小代給他刮鬍子,乖乖配合毛巾的擦拭,總之,他真的變成一個小孩。
神奇之事。先生入院前,有人適巧轉來在上海意外發現的木心照片,攝於一九四六年,他才十九歲,斜站著,學生裝,戴副白手套,身邊站著兩位穿長袍的男子。
初次給他看,他完全不能辨認,移開目光。翌日再試,他可憐樣地抬眼看我,一臉困擾,又低頭看,終於嘟囔道:「噫!……是我呢!神氣得很呢!」
一九四六年,木心在杭州開辦他的第一次繪畫個展,時年十九歲。這是他離開中國大陸前唯一一次個展,展品早已遺失,我猜他至少有五十年沒有見到過自己這張照片。
忽然,木心扭頭痛哭。
我不願描述這片刻。他頭一次當我的面,失聲大慟——那麼多年,我只記得先生有過兩三次微妙的哽咽:說起魏晉的嵇康與山巨源,說起託爾斯泰的出走,說起他夭折的小姐姐——有誰近半個世紀再沒見過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嗎?……轉瞬,他展顏微笑,如小孩,一點不羞愧剛才的失態,又看照片,幽幽說起當年的情形:「大家都喜歡我……那是我第一次辦個展呢……」之後他再看,再哭,頃刻收淚,無辜而失神地看我們,顯然動著什麼別的念頭,然後仰面睡倒。
另一份禮物是林兵的美術館設計稿。「一頂橋?」先生討饒般地看我,知道自己糊塗了。「美術館!你的美術館!」我沖他吼。
哦。風啊,水啊,一頂橋。
浙東方言便是這樣地將「橋」叫作「一頂」。他瘋了,我想,等著他恍然沉吟。漸漸地,先生看向天花板,語調平靜:
這可以使人瘋狂……這樣地倒在床上,死了,真好。
我不確定他是否終於確認這是他的美術館:他最後牽記的事。「先生!明年開館,我輪椅推你去!」我高聲騙他。我所全神貫注幾近享受的事,是他糊塗了:倘在早先,先生的獨斷無比挑剔,但七月與設計師面對面,他已放棄了畢生的精明:「去弄吧……弄好了,嚇我一跳。」
十一號病房。空寂的長廊。可有治癒的希望麼?如若不然,先生還有多久?「多久」,難以啟齒的詞。十九日,木心讀者樊小純請到上海方面三位會診的中年醫師,各事心臟、呼吸、神經科。江南午後陰冷,他們進入病房,輪番診視,分文不肯收取。事畢,與本院大夫聚在面北的大間詳細陳述:關鍵是左肺淤塞,必須動用器械吸取積痰,其間,心脾腎肝出現任何異常,便無可救——多久?大量病例固然可以援引,一說是三個月,一說可能半年。所有詞語迴避死亡,同時,指向終結。
木心難以闖過今冬。看著他由壯及老,老而弱,弱而衰,我明白這是他最後的時光。只是,還有多久?
有幾次,他的目光毫無指望:「回去……送我回家。」但神色不再急切執拗,甚至不很認真,又說起別的胡話。上一回入院,春陽說他吵著回家時仍然清醒,仍有難以違抗的意志。我們從來聽從他,此刻我只能看著醫師的嘴,懷抱可疑的希望。他們先後沉吟著,熟練而公正地陳述我所不懂的術語。
……地底下有玫瑰色的火焰……在讀我的詩……彌賽亞……我說完了……我要跪下去了……不行啦,不行啦……這樣下去,我要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