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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度天天做著自己規定的功課:晨起打坐一個時辰,然後讀佛經,中午午睡一個時辰,下午撰寫參禪心得,夜晚臨睡前再打坐一個時辰,中間穿插一些諸如蒔花、練字等專案作為調劑。他戒掉了菸酒葷腥,一日三餐素食粗茶。他常常陶醉在這種自我營造的氛圍中,覺得無思無慮的日子真是過得無憂無愁,倘若普天之下的人都這樣皈依了禪門,則一切糾紛、爭鬥不就自然而然地止息了嗎?
白天如此悠閒自在,但夜半的夢寐卻常常將他帶回過去的年月:乙未年慷慨悲憤的公車上書,東洲小島上湘綺師授課時的炯炯目光,扶桑國寓所留日學生對救國方略的激烈爭論,改朝換代那些日子裡的南北奔波,總是或斷或續或隱或顯地出現在眼前。每當這時,他不得不披衣而起,或枯坐床頭,或遊弋庭院,在夜風吹拂中,在星光注視下,他感到孤獨,惆悵、痛苦、茫然,有時甚至會生髮出無端的恐懼。次日早晨打坐時,則往往會心猿意馬,難以安定。是修煉功夫尚未達到泯滅一切的程度,還是無我宗其實也不能真正地做到無我呢?白天與中宵間的兩極反差,使這位先前的帝王學傳人、今日的佛門居士,陷於不能解脫的困境。
一天午後,有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槐安胡同。楊度沒有料到,來者竟是分別多年的胞弟重子。彷彿空谷足音似的,離群索居的虎陀禪師欣慰不已。兄弟倆對面而坐,一杯清茶聊起了家常。
這些年來,楊鈞一家一直住在省城長沙。儘管世局風雲激盪,變幻莫測,湖南境內兵連禍接,楊鈞卻不聞不問,潛心於他的藝術世界中。天賦的靈慧,加之持久的勤奮,使他獲得了旁人難以企望的成就。他的繪畫治印,聲名卓著,即使時處亂世,登門來求印畫者仍絡繹不絕。楊鈞便靠著這個收入來養家餬口。空閒時,夫人尹氏也會畫上幾筆梅花蘭草。老岳丈尹伯和先生一月之中,總會從鄉下來長沙住上十天八天的,與女婿切磋繪事技藝。一家人在對藝術美的追求中清貧而和樂地生活著。
楊鈞為人隨和、熱情,朋友們都喜歡到他家坐坐,聊聊天,走動得較勤的幾個好友中有一個便是齊白石。
“哥,齊白石來北京賣畫已經三四年了,你見過他嗎?”
“什麼,齊白石到北京來了三四年?”楊度頗為驚訝。“我怎麼從沒聽人說起過?”
楊鈞笑道:“媽說你這幾年已成佛了,俗世的事都不過問。我一直不相信、看來倒是真的。”
“那我們去看看他,你知道他住在哪裡嗎?”
“住在法源寺。我這次來北京,主要就是來看看他在北京的賣畫情況究竟如何。若是好的話,我也將白心印畫社搬到北京來。”
從小和大哥很親熱,把大哥當作師長、榜樣尊敬的胞弟,來北京主要不是為看大哥,而是為了看齊白石,楊度在欣喜之餘,不免生出一絲悲涼來。
第二天上午,兄弟倆一起來到法源寺。
前些年,寄禪法師掛單這裡的時候,楊度常來法源寺與他談詩論禪。寄禪圓寂後,他的弟子道階親自護送骨灰到浙江天童寺安葬。道階被天童寺僧眾挽留,做了該寺的住持。道階不在,法源寺再無熟人,楊度也就不來了。
幾年不見,法源寺顯得冷落了。來到寺門,打聽到現在的住持竟然就是當年碧雲寺的演珠上人,楊度為之一喜。
他清楚地記得,二十多年前,他和曾廣鈞、夏壽田一起在碧雲寺裡數羅漢、講湘綺師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喜歡吟詩的演珠對他們招待得很是殷勤。第二天臨別時還拿出紙筆來恭請他們留詩作為紀念。二十多年光陰,彈指之間便過去了,當年羅漢的預示卻並未兌現,這雖是遺憾事,但故人重逢,自己這幾年又走上禮佛之路,無論是敘舊,還是談今,都有許多共同的話題,見見面應是樂事。楊度暫不去齊白石處,帶著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