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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知道。」一個嫩聲嫩氣的聲音響起來。多麼英雄的舉動,有人放火時竟然被他瞅見了。他很得意,明白自己的話會引來什麼樣的效果。所有人的眼光都對準了他。他儼然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中心人物,而且是在大人堆裡。
「拴鎖,不準胡說。」張不三厲聲喝斥。
孩子神氣活現地搖搖頭:「我沒胡說。我就是看見了。」
「誰?」一個收購人員跳到他跟前問。
他黑亮的眼仁滴溜溜一轉,飛快地跑向老榆樹。人們緊跟著圍過去。
「就是這個阿爺。」
「拴鎖,你看見的不是他。」
孩子有些發愣,吃驚父親為什麼不讓自己說實話。
「你看見他走進了場房?」收購人員蹲下,扳著他的肩膀問。
孩子搖頭,望望父親。張不三也在搖頭,示意兒子趕快閉嘴。
「他沒走進場房,咋放火?」收購人員又道。
孩子以為人們不相信自己,著急地說:「他把一個瓶子扔進了窗戶,就響了……」
張不三瞪起血紅的眼,往昔的殘忍冷酷,丟失在古金場的野性精神霎時回來,灌滿了他的每一條血管。他握緊了拳頭,血管在手背上鼓脹著就要爆炸。他面前的兒子一直困惑著。
有人撲向楊急兒,撕開他的沉甸甸的棉襖,發現他腰際裹了一圈酒瓶,瓶子裡是白色的炸藥。楊急兒神態坦然,漠視著面前的人,含混不清地唱著歌:【藍茵茵的綢子紅紅的絹,
當了吃糧人扯你的卵。】
怒不可遏的收購人員一把拉歪了老人的身子,抬腳就踢:「你為啥要放火?說!」
「打!往死裡打!」
同仇敵愾的人群裡有個闖過金場的農民大聲助威。
許多人按捺不住地動手了。拳打腳踢的聲音和楊急兒的慘叫讓張不三渾身戰慄。他還從來沒有為觀看打人而戰慄過。他禁不住喊一聲:「別打了。」但這聲音卻被收購人員狂暴的質問衝撞得失去了作用。
「縣城裡的火一定也是你放的,說,是不是?狗日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一把火燒了多少?幾百萬吶!」
這話無疑是火上澆油。踢打老人的拳腳更多更有力。
張不三緊緊地咬住了牙關。他恨自己,恨兒子,恨面前這些滿臉都是嗜血慾望的人,也恨此刻處於弱者地位卻無法叫人同情的楊急兒。總之,一瞬間他發現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他不恨的。他曾經就帶著這種恨做了半輩子壞人,他殘害過無辜,也有過以牙還牙的舉動。如今一切都了結了,包括他家和楊急兒的世仇。他遠遠地拋開了古金場,拋開了慾望,他想變一變:像個最普通的莊稼漢,安安分分地居家過日子。可眼前的事實卻讓他大失所望:他變了,兒子卻沒變。兒子好的沒學會,首先學會的是告密。是的,即使楊急兒該殺該砍,那也不應該由自己的兒子來引發。兒子的壞就是自己的壞。他發現他無力改變自己,那遲來的慈悲和溫情又很快遠去,像黃金臺上骨殖堆裡那藍幽幽的磷斑,稍縱即逝了。
人們把楊急兒抬了起來,齊聲喊叫「一二三」。忽一下楊急兒升空了,又忽一下朝老榆樹後面落去。他那像一座土丘一樣的身體在崖頭上彈了一下,便歪歪地滾下了溝壑。一會,從溝底傳來一聲肉體粉碎的轟響。張不三跳過去,站到崖頭上朝下看。慘白的煙塵飄浮在虛空之中,他什麼也看不見,越是看不見就越想看,身體前傾,脖子伸得老長,像要帶動雙腿撲向溝底。兒子害怕了。他想不到自己的話會引來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他似乎擔心人們也會將自己抬起來,響亮舒暢地喊著「一二三」,甩幾下然後拋進那個莫名的恐怖世界。他過去抱住了父親的腿。父親高聲叫罵:「畜生!我要你這沒長進的畜生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