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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皇城根兒下的棄嬰
我是一個棄兒。
我的父母是誰,為什麼要拋棄我,我的具體出生年月日是多少,關於這些我都一無所知。
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才算歷史。所以中國的歷史是自殷墟開始,而我的歷史自西安北郊大明宮遺址的南牆根兒開始。
殷墟是商的廢都,西安是唐的廢都,我,也是生母記憶中,一座被廢棄的都城吧?
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痴心到肯為他生孩子的地步,那愛的程度一定不淺。
推算起來,我大約應該生在70年代中後期。那時候動亂已經結束,墮胎廣告鋪天蓋地,雖然發情的男女就像驚蜇之蟲那麼氾濫,但是已經懂得很好的善後措施。最終還是留下了我這樣一個始亂終棄的廢物,原因一定很不得已。
是個纏綿緋惻的故事吧?
養父母說,那是個冬天,呵氣成霜,我被裹得很暖,並不哭,躺在襁褓裡骨碌碌轉著眼睛,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被轉了手。
養母周青蓮早起到大明宮牆根兒下吊嗓子,有霧,空氣粘溼陰冷,隔幾步就看不清人。她清清嗓子,開始唱:“啊——咦——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
忽聽得“哈”的一聲笑,天真稚氣,不由得嚇了一跳,那個“院”字也就此嚥住。低頭一看,才發現十幾步遠的地方隱約有一點兒紅。走過去,竟是小小的我在咧開嘴笑。
這,就叫緣份吧?
於是我的有記載的歷史,就從那會兒開始了。
周女士至今還保留著我當年的資產:一套大紅真絲面子雪白紡綢裡子繡著百蝶穿花的棉襖褲,罩著大紅緞子壓金線的毛脖大氅,從手腕到臂彎兩串黃澄澄新炸的金鐲子,成色足還是其次,難得的是雕工精美,粗細均勻,份量相當,而樣式個個不同,絞絲的也有,纏枝的也有,雙龍戲珠也有,雲破月來也有,喜上梅梢也有,一共十八隻,神氣非凡。
這使我的出身更加撲朔迷離。
按說擁有這樣十八隻金鐲的母親生活一定不困窘,那又為什麼一定要拋棄我呢?
還有,慷慨得連生活費都留了下來,為什麼卻不肯留下片言隻字,至少,應該像棄嬰慣例那樣,留張字條寫明我的出生年月日也好呀。
以至於到今天,人家問我芳齡幾何時,我還一邊響亮地回答著“23”,一邊心虛地想,或者是24也未可知?
啊,差點忘了說,當時我還穿著鞋的,也是大紅真絲繡花,質地和繡工都無可挑剔,絕不是一般百姓人家淘澄得來的。花樣兒也不是普通的“五毒”或者“福祿壽”,而是五彩祥雲託舉著一對兒燕雙飛,燕做紫色,雙翼如剪,栩栩如生。養父點著頭兒嘆息說:“這女孩子出身不簡單,非富則貴,莫不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乎?”
養父唐中華是西北大學古文學講師,平生至大愛好即是古董鑑賞。可是我那串金鐲子因為新炸過,已經無法判斷年月,而那樣精美的刻工,唐講師說,就是古代王宮飾品也少有那麼講究的,一句話,其價值難以估計。
唐講師因此給我取了單名一個“豔”字,音同“燕”,暗喻著王謝堂前燕的意思。
養父母都是很開明的人,他們從不諱忌談起收養我的經過,讓我一直記得他們對我的恩賜。
我像念聖經那樣,每日在三餐一寢前重複:感謝父母,賜我生命與食物。如果不是你們,我現在早已凍餓而死,你們的恩德,我將永誌不忘。阿門!
——最後一句是我自己悄悄在心裡加的。
我們的關係,始終更有點兒像賓主,而多過像家人。
因為熟知自己的歷史,我成了一個太早有過去的人,遠比一般同齡小孩早熟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