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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滿意。不是懷才不遇的委屈,而是不甘心歸於「悶鬱」(一個無須同意的形容詞,在我看,道盡每幅畫的呆滯)。轉印畫,可能部分化解了所謂「悶鬱」。當尺幅縮小、再縮小(如他晚年持續減少用字),「悶鬱」似乎稍許透氣、發散、消解了。他的山巒與深谷盡皆失去繪畫模擬的實體與量感,薄如蟬蛻,轉為幻覺。
俯向他的小畫,我們並不在看「風景」,而是,凝視水漬。水漬因凝視而即刻變為無數錯覺,在錯覺中,目光開始辨認……「快樂啊,快樂啊!」木心是這意思嗎?他深諳遊戲,尋味魔術的快感。題為《晴風》的那幅,石版畫時期的抽象性倏然化作水漬,飄然暈開,那是什麼呢?象,還是抽象?這攤凝止的水漬隨後被題為「晴風」,一個詩的、而非繪畫的詞。在木心那裡,如前述,畫題也是遊戲。
感謝法比安。當他二〇一三年初次看到木心的小畫,便決定以中國人躬身俯瞰長卷的方式,將精選的轉印畫平放在桌面的玻璃櫃內。樣品送到了(猶如精緻的小棺材),在被玻璃隔開的流光深處,木心的小畫細細延展,宛如歲月的項鍊。
臨近開展,法比安說:「還沒畫龍點睛!」他居然學會了這句成語。在開幕式的混亂人群中,我想起他的「點睛」說,趨前追問。他將我領到二樓,在七個畫櫃的邊上,有塊扁平的正方形鋼板,空置著(他早就放在那裡,不告訴我理由),沒有玻璃蓋,也沒有畫,獨自凝著幽光。法比安用中文說:
這是留給木心的位置。
我不知道木心是什麼位置。他有位置麼?人問陀思妥耶夫斯基:你的文學是寫實主義嗎?陀氏答:在高的意義上,是。木心喜歡這段問答,引述再三——但願我沒錯解,接著,我要說:在高的意義上,木心不是畫家。
很久前我就這麼想,現在說出來。「畫家」若是一種動物,沒想要遇到木心;如果我,包括我的成百上千的同行,都算畫家,我想說:木心是另一個人。
真的。他是不是「畫家」沒有意義。便是他視為無比神聖的詞,「藝術家」,也沒意義。他是木心。我看他的文章、小畫,總好似藏著拒絕的神情,近乎宣告,拒絕此岸——這或許是為什麼,他的一生也被此岸拒絕——從無數今世的作品跟前(都被稱作繪畫,都被稱作文學),這個人老是退開、退遠。他不停地寫作、畫畫,但不要和我們混在一起。
不要寫我。你們寫不好的。
在文學館牆面我貼上他暮年的這句話(隨即想起我已應了他生前的請求,正在寫他)。他當然渴望被看、被識賞、被紀念。「你們寫不好的」,便緣自渴望:有哪位藝術家不是這樣麼?幾十年來,我無奈何地瞧著這個橫豎不肯滿意的人……回烏鎮後,他聽說自己漸漸有了祖國的讀者,在本子裡自言自語地寫道:
年輕人,我們唱歌跳舞吧。
他不唱歌、不跳舞,也不見人。除了幾個朋友(他只好稱我們為朋友),很少有人看過他的小畫,在畫中,木心,如他自己喜愛的形容,像個精靈,在滿紙水漬中手舞足蹈。他說尼采沒喝夠酒,調弄水漬便是他的酒神精神麼?在死床的譫妄中,他又幾次說起尼采。我坐在床邊,記錄著……忽然,他靜靜地、清楚地說起他的畫。那是我末一次聽他談起繪畫:
……水彩畫。
仰面看著醫院的天花板,他喃喃地說,用了這個再平實不過的詞,時在二〇一一年十一月十七日,他被送醫的第三天。
有一種話不能自己說,旁人也不能說……是非常好的話。
在連串昏話中,這是相對清醒的片刻。他似乎知道我在身旁,但不看我。
大都會藝術館有位女哲學教授看了我的畫說:世界第一……我自己講,誰相信?自己講自己好?
他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