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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初刊於《〈溫故〉特輯:木心紀念專號》,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後收入《草草集》,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
孤露與晚晴[1]
紀念木心逝世兩週年
向世界出發,流亡,千山萬水,天涯海角,
一直流亡到祖國,故鄉。
——木心遺稿
去年仲夏送走母親,回京翌日,就在書房圓桌擺上媽媽的遺像,設為小小靈位。到今年七月的週年忌日,桌面換了鮮花,花旁一盅酒,一小碗鹹菜辣椒炒毛豆——媽媽中風那夜有我炒的這份菜,母親照常飲酒,與我談笑——擺好了,我就在書房跪倒,對著自己的小圓桌伏身磕頭,前額觸地時,稍覺有點滑稽,但終於是鄭重做了這套規定動作,心想,以後自當年年如此吧。
「週年的象徵性沒有帶給我任何東西。」羅蘭·巴特在他懷念母親的《哀痛日記》中寫道。這是實話,亦且法國人不磕頭。
人追念逝者,隨時隨地,不必有待週年。另一句,「每人都有自己的悲傷節奏」,又是實話。但有誰知道自己的「節奏」麼?好幾回是起床後,走在廚房、過道、出門的路中,一念襲來,我會驟然哽咽、嘶哭,像個傻子。待狠命喘過,漸漸收淚,就去繼續做事。
人為死者哀哭,是自傷,也是親暱的幸福。有時我會蟄伏般地等著,不曉得是怕這襲擊,還是期盼痛哭。
木心死,及今快兩年了。那是另一種「節奏」。死者不同,悲傷自亦不同,但「週年的象徵性」確乎不帶來「任何東西」——他死了,這個詞一遍遍自動閃過,輕微而頻繁,好似無法關滅的訊號。但刺痛襲來也不因這個詞,而是那些日子、景象,生動而鮮明。反倒週年忌日,無所感。人在種種規定的日子總會自我提醒吧,那是「記得」的意思,不是哀傷。
年輕人居然記得:去年臨到十二月,海淀區一群大學生就要我去,說是為紀念先生逝世週年,預先申請了北大的某座禮堂。二十一日,我去了,其時《文學回憶錄》才剛弄好,正可是個話題。那夜來了好多學生,十之八九不見得知道木心,但大家聽到終場——又一年過去,今歲十二月初,上海的鄭陽,北京的劉道一,蘇州的晶晶,又來問忌日那天要不要辦活動。除了《溫故》將出版第二回紀念專號,今年不擬辦活動。晶晶,早在自行籌劃小小的聚會,有書籤,有小禮物,二十一日深夜來簡訊,說是到場六十多位各地的讀者,仲青、鄭陽,都去了,結束時,大家唸了文學講席的最後一課。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蘇州讀者晶晶借「雅舍書屋」舉辦紀念會,上海、廈門、長沙、蘇州等地六十多位木心讀者參與。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木心讀者在烏鎮西柵「當年照相館」舉辦紀念會。
我無法知道木心怎樣想像他的讀者,也不能知道讀者怎樣想像木心。五月晶晶來烏鎮,我領她進了先生的臥室,給她看擱在書架上的骨灰盒,還有紐約電影人拍攝先生的剪輯版——木心於是在自己的臥室緩緩說話,電視螢幕對著他的空床,我們就坐在空床上——晶晶沒見過先生,幾分鐘後她退開,說是不忍看。
小代頭一回看,也只片刻,起身走去客廳牆角,默默抽菸。他不哭。惟春末來過簡訊,說為別的什麼事下淚,念及木心,趁勢大哭一場,「好痛快」。木心逝世一年半,這孩子總算哭出來,說,他還是不能接受先生「變成了盒子裡的一堆灰」。
木心留下的事,可得一件件做起來。初起著手《文學回憶錄》,長路漫漫,待一字字敲下去,倒是可把握的。母親在醫院昏迷的十天,再是昏累慘苦,回家坐定,錄數百字,人即刻沉靜。此事前後八九個月,如今回望,只一瞬,今年以來,則每月去一次烏鎮:晚晴小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