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第1/3 頁)
夜間兩人相背而臥,石頭睡在蒼霽的胸口,隨著蒼霽的起伏而上下。它睡著了,淨霖反倒醒著。窗外新雨,響起了春雷聲。
淨霖聽雨沉思,正待閉目養神,便聽得雨中若隱若現地亮起了鈴鐺聲。他的神思被鈴鐺牽引遊蕩,逐漸出了內室,見到了另一番景象。
仍是大雨。
竹籬笆間鑽出赤腳孩童,頂著肥葉蹦躥向茅草屋內。屋內陰暗,沉澱著汙垢般的藥味。這稚兒踩著泥印奔去裡間,陳榻上睡著個男人,病容蠟黃,骨瘦如柴。
稚兒跪地伏在榻沿,一雙眼經雨淘洗得更亮。他從單薄的衣佈下掏出油紙,層層拉開,裡邊躺著個只有他掌心大小的糖糕。他看著糖糕,不禁吞嚥幾下唾液,推了推男人。
男人雙目緊閉。
稚兒小聲地喚著:“爹,吃糕。”
男人充耳不聞。
稚兒將糕推到男人枕邊,起身跑了出去。他才跨出門檻,又調頭跑了回來,用手指蹭了糖糕渣,送進口中嘗味。甜味還沒來得及回味,便聽門外有腳步聲。
“川子。”女人摘了溼乎乎的方巾,露出臉來。她生得不美,比旁人還要壯些,因此才扛得動柴、拿得動鋤,養得活家中夫兒。她拭著臉上的雨水,坐在門下歇腳,對稚兒招手,“怎地又不穿鞋。”
稚兒嘻嘻笑,伸出泥腳丫給她瞧。女人面容隱在暗影中,淨霖看不真切,只察覺稚兒上前幾步,投進了女人懷中,親親熱熱地喚著“娘”。女人攬著他,與他頭抵頭地說著話。那些話被雨聲擾亂,淨霖聽不清。稚兒抬臂抱著女人的脖頸,可勁地撒著嬌。
淨霖似乎是冷眼旁觀,他沒有娘,故而不知道這樣的樂趣在何處。他見稚兒越發雀躍,而後倚在女人懷中睡熟。這女人抱著稚兒,一手攬在他背上,望著門外雨,有一下沒一下地哼著曲哄他入眠。
雨聲漸疾。
淨霖背上一沉,幾乎被壓進了被褥裡。他倏忽清醒,在被褥中艱難地翻過身,蒼霽的臉便貼在咫尺,正睡得昏天昏地。
淨霖脫出手來,揉捏眉心。蒼霽突然嗅了嗅,閉著眼說:“趁著夜黑雨大,快讓我咬一口。”
“你如今能吞百物,糧食也能用了。”淨霖反手摸索在枕邊,沒找著扇子。
蒼霽抬手開啟摺扇,呼扇幾下,說:“凡糧只能墊腹,我才不稀罕。你方才做夢了是不是。”他眼睛睜開一條縫,“你剛喚了娘。”
淨霖說:“不是我。”
“從這口中吐出來的。”蒼霽猛地翻坐起身,用力扇了幾下風,“哼哼唧唧的,像只奶貓。”
他音方落,從他胸口掉下去的石頭小人就磕到了腦門。蒼霽看它撐著腦袋又趴回去,打了幾個滾,才聽淨霖回答。
“我哪兒來的娘。”他回答的有點懶洋洋,石頭小人舒展四肢,也懶在被褥裡。淨霖更是動都不想動,他說:“這鈴鐺狡猾,每次捎我看風景,都借的是我的力氣。”
“你的意思是。”蒼霽側頭,“那是顧深的夢?可它叫我們來到底所圖為何。”
“不知道。”淨霖面上薄風陣陣,他說,“看一次價格不菲。”
他不過是看了幾眼,此刻已堆上了睡意。靈海枯竭的乾澀感似如乏力,他現在跟著銅鈴頗為費力。上一回帶著蒼霽卻要好些,這鈴鐺還會看人下菜。
次日天尚未亮,大雨磅礴。顧深披上蓑衣,頭戴斗笠再次上馬。他漫無目的,只是在這群山間流蕩,窺尋著一絲半點熟悉的感覺。離家的那一年他還太小,致使如今除了茅草屋前的竹籬笆,便只記得溼雨天裡的濃郁藥味。
蒼霽在窗邊注視著顧深的背影沒入雨簾,說:“他這樣找,要找到何時。”
“無止盡。”淨霖也看著那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