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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沒回答他,眼睛很深地看著承倬甫。他當然不是真覺得承倬甫是傻子,他是給承倬甫臺階下。承倬甫一時衝動,進來當著所有人的人面問他要外甥,可以理解。但是總不能大家都覺得他們在這裡捨生忘死,自家的孩子卻要被抓壯丁,上戰場當炮灰,那影響不太好。他是做個姿態,給個態度,承倬甫要是真的聰明,就會知道順坡下來,然後他們可以再想辦法。但是承倬甫顯然沒有這麼聰明。
「承副部長。」他又用職務稱呼承倬甫了,「大局為重。」
「什麼意思?」承倬甫身子微微前傾,「就算了?」
「元縱這孩子我記得。」沈先生突然說,「聰明,有志向。他去軍中是為了國家,是好事。也許從此立了軍功,飛黃騰達……」
承倬甫再一次嘶聲打斷他:「南京根本守不住,你這是要送他去死!」
這就算把臉面撕破不要了。圍著的眾人臉色各異起來,沈先生仍是淡淡的,好像沒把承倬甫的態度放在心上,但他的眼神變得很鋒利,狼一樣,看著承倬甫。
好一會兒,沈先生冷冰冰地開了口:「死的只有你們家孩子嗎?」
承倬甫額上的青筋一跳,他咬緊了牙關,一句話像蛇一樣從他心上突然躥到喉嚨口——別人家的孩子關他什麼事?可這恰恰就是沈先生現在的態度。他不在乎。承倬甫感到胸口被撕裂般的憤怒和疼痛。他們坐在這裡,三個月,每天做的事情就是送別人去死。
「這就是戰爭。」沈先生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承倬甫,「你喊了這麼多年抗日,現在真的抗日了,你卻為了一個孩子在這裡跟我發脾氣……承副部長忘了你以前說過的話了嗎?還是你見了點血,骨頭就軟了?」他頓了頓,然後不等承倬甫說什麼,換上了極度嚴厲的口吻,「你愛在家裡養什麼人我不管,但你走進這裡,就給我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
承倬甫猛地抬起頭,沒想到他會在這個關頭用他和關洬的關係來刺他。但無疑所有人都聽懂了,有人躲閃著眼神,替他覺得尷尬,還有人神色曖昧,覺得他好笑似的。木老闆似是想調停一下,壓低聲音喚了他一聲:「敬棠……」
承倬甫當做沒聽到,也站了起來。
「本來不必要打到今天這個地步。」承倬甫一字一頓,盯緊了沈先生的眼睛,「如果不是你們浪費兵力去『剿匪』——」
木老闆的聲音抬高了:「承敬棠!」
但是承倬甫不理他:「我們喊了這麼多年的抗日,但是被你們當成什麼?流| |氓,叛黨,罪犯!等到要用得上了……」
木老闆衝上來拉住了他:「胡說什麼呢你!兄弟們都是一心為國,你……」
承倬甫的嗓子揚起來:「我們給了你一萬人掩護國軍撤退!只回來了兩千!」
他的聲音太響,甚至在這個封閉的會議室裡盪出「嗡嗡」的迴音。沒有人說話了,木老闆狠狠咬著牙,恨鐵不成鋼似的,拂袖站到了一邊。承倬甫從來沒有這麼衝動過,他一向以為自己能忍,一種關洬極度鄙夷的、識時務的能力。從他進入北洋政府那一天開始,他就學會了這種忍耐。他不知道是哪裡一根弦斷了,可能是元縱,也可能是沈先生站在那裡,說他不像個真正的男人,又或者是大世界那些橫飛的殘肢和一去不返的「兄弟們」。他站在那裡,努力昂著頭,雙手緊握成拳。
漫長的沉默之後,沈先生突然勾了勾唇角,堪稱殘忍地對他笑了。
「他們是護著你的外甥不要在路上就被炸死啊。」
他強調了「你的外甥」幾個字,讓承倬甫幾乎想一拳打到他臉上去。但沈先生身邊的警衛員戒備地聳著肩,到底還是讓他剋制住了自己。承倬甫最後退了一步,突然大笑了一聲,因為實在沒什麼能說了,只能用這空洞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