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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告訴賀叔叔的,有關我爸爸的,他都不去信。他從來不信他是個狂妄的人,花花公子,從來不停地戀愛和背叛。賀叔叔恰恰認為我爸爸自有他情有獨鍾之處。他一開始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個喧譁大笑的源頭。他朝我爸爸走過來。我爸爸意識到這個剛上任的上司正是在朝他迫近。
現在有印象了吧。
這個有不雅笑聲的人,是我爸爸。從家庭和教會學校的沉悶中,不知怎樣,他精神和肉體中爆發出那樣的笑。他笑得那麼突兀,以至笑聲的發啟完全是啞在身體深部的一股強大震動。痙攣,可以說。笑聲從一個痛苦的層次穿越過來;在痛苦的擠壓下和摩擦中,它穿越過來。然後這笑成了一股爆破的力量,掙脫了痛苦而上升,形成一個徹底的盛開。他的嘴和五官都在那一瞬舒展到極致。不僅僅面孔,他的四肢和身軀都是這狂歡的一部分,都必須推波助瀾地把笑給播送出去。最後,他笑出了一點尖嘯。他可怕起來了。歡樂在剛剛接觸到憤怒的邊界時嘩地退回,整個笑的鍵盤是那麼長一段!從低到高,音階的跨度成了那麼寬廣的一串排列!它不是由歡樂發啟,亦不由歡樂來完成,卻縱跨一個由疆界到疆界的歡樂全程。
賀叔叔當時想,此人竟會這樣笑。他認為此人最可愛之處是他絲毫不邀請別人同他一起笑,因此他沒有那種被謝絕的張皇失措。沒有丑角的挫傷感。我們都會做剎那間的丑角,都拿觀眾太當一回事;觀眾是否會產生共鳴我們不得而知。我們那一瞬間的丑角生涯成了僵局。我爸爸的成功在於他臺下沒有觀眾,或者,他忘掉了觀眾。那一刻他只管他自己,如伸懶腰、打嗝、打哈欠,純屬個體的活動。
我爸爸比任何人都需要觀眾,只是,他能夠在那一刻把觀眾忽略掉,忘乎所以,如痴人那樣腦中空空。我爸爸,他必須有人旁觀才能進入無人之境。
賀叔叔和我爸爸,帶著他們不尋常的友情,進入了六十年代。一些時尚和口號,在悄悄地死,悄悄地生。
記得賀叔叔的〃小灶〃吧?那個綠色碗櫥紗的屏風。人們在食堂一面讀著黑板上的菜譜,一面看我爸爸被廚房雜工叫進屏風內。食堂內吵鬧得像火車站。賀叔叔同我爸爸的交談一點聲息也沒有。一頭食堂喂的豬在買飯的隊伍裡撞來撞去。人們常看見我爸爸張大嘴笑,興奮得坐也坐不住,椅子在他屁股下前俯後仰,往往只有兩條椅子腿支著地。有時他乾脆不坐,繞著圓桌,繞著一塊塊往嘴裡填饅頭的賀叔叔踱步。有時他手裡有一摞稿紙,人們猜那便是爸爸在幫賀叔叔潤色的一部長篇小說。事實上,我爸爸是從頭到尾在替賀叔叔寫這部近百萬字的作品。
根據賀叔叔一沓筆記。
第二部分 7。心理醫生在嗎(22)
注意另一個事實:沒有賀叔叔救助,我爸爸此刻正在同其他右派們結伴挑糞土,填裝炸藥炸築水壩的石頭。好一點,或許正在土坯教室裡教七歲到十六歲的一年級生。最強,是去個邊城做文化館幹事,辦小城中大戶人家的紅白喜事。
我爸爸之所以還在這個凹字形紅磚辦公樓裡領工資和糧票,還能在這個省城報刊上持一個令人耳熟的名聲,你知道,是歸功賀叔叔的。一天,賀叔叔說起想請個人幫他整理一份小說初稿,我爸爸立刻就說:我來吧。在此話脫口時,我爸爸非常羞窘,兩個耳朵邊沿充了血,紅得晶瑩。是生怕他報德的急切讓賀叔叔看破,再看小。
此後,常在綠紗屏風後面,賀叔叔聽我爸爸向他講述小說的進展。
我知道。從八歲到十一歲,我已知道我們家所有的事。我知道我爸爸在兩個大書架建造的〃書房〃裡,集中精力完成賀叔叔那部近百萬字的著作,集中精力於護住我們擁有的這兩間只需五元租金的房子,護住年幼早熟的我和他那書架搭起的自治區。一進入那裡,就聽見他褲帶上金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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