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頁(第1/3 頁)
忽然電燈一亮,是鴻才回來了,曼楨便一翻身朝裡睡著。
鴻才今天回來得特別早,他難得回家吃晚飯的,曼楨也從來不去查問他。她也知道他現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厲害,今天是因為下雨,懶得出去了,所以回來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來脫鞋換上拖鞋,因順口問了一聲:&ldo;怎麼一個人躺在這兒?
唔?&ldo;說著,便把手擱在她膝蓋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對她倒又頗有好感起來。遇到這種時候,她需要這樣大的力氣來壓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
她躺在那裡不動,也不作聲。鴻才嫌這房間裡熱,換上拖鞋便下樓去了,客廳裡有個風扇可以開。
曼楨躺在床上,房間裡窗戶雖然關著,依舊可以聽見弄堂裡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著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裡唱著,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著雨夜遙遙聽著,更透出那一種淒涼的意味。
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曼楨為了給她母親匯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傑民,叫他下班後到她這裡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說顧太太已經到上海來了,現在在他那裡。曼楨聽了,就上他家去了。當下母女相見。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凍著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可是自從到了這兒,就說話說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歷先向媳婦和親家母敘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敘了一遍,等偉民打電話把傑民找了來,她又對傑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楨說,已經是第四遍了。原來六安淪陷後又收復了‐‐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裡一個堂房小叔家裡,日本兵進城的時候,照例有一番jiany擄掠,幸而她小叔顧希堯家裡只有老夫婦兩個,而且也沒有什麼積蓄,所以並沒有受多大損失。但是在第三天上,日本人指定了地方上十個紳士出來維持治安,顧希堯因為從前在教育局做過一任科員,名單內也有他。其餘都是些有名望的鄉紳,其實也就是地頭蛇一流的人物,靠剝削人民起家的,這些人本來沒有什麼國家思想,但是有錢的人大都怕事,誰願意出面替日本人做事,日本人萬一走了,他們在這地方卻是根深蒂固,跑不了的。當然在刺刀尖下,也是沒有辦法。不想這維持會成立了沒有兩天,國民黨軍隊倒又反攻過來了,小城的居民再度經歷到圍城中的恐怖。六安一共只淪陷了十天,就又收復了。國民黨軍隊一進城,就把那十個紳士都槍斃了。
顧希堯的老妻收了屍回來,哭得天昏地暗。他們家裡遭了這樣的變故,顧太太實在無法再住下去了,所以更是急於要到上海去。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嚮導,顧太太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偉民家裡,偉民他們只住著一間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孃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鳩佔了。她很熱心地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顧太太只覺得她的態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又淡淡的。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態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只多著她一個人。後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人談了一會。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哭窮,但是隨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漲,更加度日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