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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六
詩乃陶家詩,如同雲是天上的雲。我們再看其二: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成草莽。
據說莎士比亞寫詩寫劇本,所用英語單詞不超過三千個。淵明的五言詩,幾乎找不到生僻字。我的電腦很能配合他,不像此前寫司馬相如,怪字叫人頭疼。淵明詩用田家語,幾十年後的文學批評家鍾嶸,認為他犯病,不夠高雅。如同今天的某些評論家,以正統自居,裝不完的高雅,實則俗不可耐。
鞅,為駕車時套在馬頸上的皮帶。輪鞅代指車馬。坐車的貴人不會到窮巷來的,淵明與農夫共處,心憂地裡的莊稼。&ldo;霰&rdo;是小雪珠,若鋪天蓋地襲來,莊稼將被打得七零八落,變成一片荒草。淵明開荒已見成效:&ldo;我土日已廣。&rdo;勞動者關心勞動成果,不管他是勞心的,還是勞力的。淵明放下農具,走向筆硯,手上有老繭,揮毫寫出傳世詩篇。識字的農夫能看懂的,讀書人能欣賞,互相傳閱、吟誦。淵明不寫&ldo;抽屜詩&rdo;,他期待著閱讀。
《歸園田居五首》太有名了,我們最後看其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這詩不用解釋,它訴諸人的審美直覺。本文所能做的,僅僅是談點感受。淵明於農事並不精熟,向南開荒種豆,草盛豆苗稀。翟氏在家裡,守著五個孩子呢。做飯洗衣,種菜餵雞,她一天到晚忙碌。丈夫扛著鋤頭回家啦,她老遠就在門首看見,或聽到他的聲息,趕緊溫一壺酒,將菜餚回鍋……炊煙又起,卻是裊裊向月夜。
兩年後,園田居失火,全燒光了。一家老小,連同左鄰右舍,眼睜睜望著,那個心疼呀。草屋八九間,小孩兒又多,大的十五六歲,小的才幾歲。小孩兒玩火燒房子,草房,又逢夏日風高時,一旦火勢上來,人就拿它沒辦法,不敢靠近的。房子沒了,器具也沒了,只好搬到船上過。一度錢糧無算,日用緊張。淵明輾轉乞食,可能就在這一年,五個小男孩兒,全是吃&ldo;長飯&rdo;的,剛吃過飯,轉眼又嚷肚子餓……親友們來幫忙了,入秋重新蓋房,整理庭院,卻是銀兩不繼,橫豎是大不如前:&ldo;果蔬始復生,驚鳥尚未還。&rdo;
而潯陽方向硝煙起,軍閥追殺起義軍,雙方惡鬥,百姓逃竄。
四十六歲的陶淵明,移居南村。
南村離柴桑城是更近還是更遠,學者們爭論不休。我未曾考證,姑用後者吧。淵明寫《移居二首》,其一雲:
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
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弊廬何必廣,取足蔽床蓆。
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左傳昭公三年》記載民間諺語說:&ldo;非宅是卜,唯鄰是卜。&rdo;古人灼龜,以龜甲的條紋取兆,稱為卜。淵明不大信天命,遷南村,只有世俗的理由:火災後的園田居令人心酸,潯陽鬧兵亂。南村吸引他,是因為他聽說那兒有不少&ldo;素心人&rdo;。他離開仕途五年了,仍然對&ldo;雜心人&rdo;耿耿於懷。討伐桓玄的劉裕就是雜心人,說一套做一套,幹了很多缺德事兒。劉裕的部屬更以攪擾地方出名,當初淵明還跑到劉裕手下做參軍。現在他心明眼亮了,他知道素心人聚集在什麼地方。他們除了農夫,也不乏像他這樣的、做過小官的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