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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我不是狗我要膠鞋給我澆澆澆澆澆鞋。&rdo;
我家老大狗崽後來果真抱著雙新膠鞋出了陳文治家門。
他回到土坡上,看見傍晚時分的紫色陽光照耀著他的狗糞筐,村子一片炊煙,出沒於西北坡地的野狗群嘶咬成一堆,吠叫不止。狗崽抱著那雙新膠鞋在坡上跌跌撞撞地跑,他聞見自己身上的狗糞味越來越濃他開始懼怕狗糞味了。
這天夜裡祖母蔣氏一路呼喚狗崽來到荒涼的墳地上,她看見兒子仰臥在一塊辣蓼糙叢中,懷抱一雙楓楊樹鮮見的黑色澆鞋。狗崽睡著了,眼皮受驚似地顫動不已,小臉上的表情在夢中瞬息萬變。狗崽的身上除了狗糞味又增添了新鮮精液的氣味。蔣氏惶惑地抱起狗崽,俯視兒子發現他已經很蒼老。那雙黑膠鞋被兒子緊緊抱在胸前,彷彿一顆災星隕落在祖母蔣氏的家庭裡。
一九三四年楓楊樹鄉村向四面八方的城市輸送二萬株毛竹的訊息曾登在上海的《申報》上。也就是這一年,竹匠營生在我老家像三月筍尖般地瘋長一氣。起碼有一半男人舍了田裡的活計,抓起大頭竹刀賺大錢。嗤啦嗤啦劈篾條的聲音在楓楊樹各家各戶迴蕩,而陳文治的三百畝水田長上了稗糙。
我的楓楊樹老家湮沒在一片焦躁異常的氣氛中。
這場騷動的起因始於我祖父陳寶年在城裡的發跡。去城裡運竹子的人回來說,陳寶年發橫財了,陳寶年做的竹榻竹蓆竹筐甚至小竹籃小竹凳現在都賣好價錢,城裡人都認陳記竹器鋪的牌子。陳寶年蓋了棟木樓。陳寶年左手右手都戴上金戒指到堂子裡去吸白麵睡女人臨走就他媽的摘下金戒指朝床上扔吶。
祖母蔣氏聽說這訊息倒比別人晚。她曾經嘴唇白白地到處找人打聽,她說,你們知道陳寶年到底賺了多少錢夠買三百畝地嗎?人們都懷著陰暗心理乜斜這個又髒又瘦的女人,一言不發。蔣氏發了會兒呆,又問,夠買二百畝地嗎?有人突然對著蔣氏竊笑,猛不丁回答,陳寶年說啦他有多少錢花多少錢一個銅板也不給你。
&ldo;那一百畝地總是能買的。&rdo;祖母蔣氏自言自語地說。她噓了口氣,雙手沿著乾癟的胸部向下滑,停留在高高凸起的腹部。她的手指觸控到我父親的腦袋後便絞合在一起,極其溫柔地託著那腹中嬰兒。&ldo;陳寶年那狗日的。&rdo;蔣氏的嘴唇哆嗦著,她低首回想,陶醉在雲一樣流動變幻的思緒中。人們發現蔣氏枯槁的神情這時候又美麗又愚蠢。
其實我設想到了蔣氏這時候是一個半瘋半痴的女人。蔣氏到處追蹤進城見過陳寶年的男人,目光熾烈地掃射他們的口袋褲腰。&ldo;陳寶年的錢呢?&rdo;她嘴角蠕動著,雙手攤開,幽靈般在那些男人四周晃來盪去,男人們揮手驅趕蔣氏時胸中也燃燒起某種憂傷的火焰。
直到父親落生,蔣氏也沒有收到城裡捎來的錢。竹匠們漸漸踩著陳寶年的腳後跟擁到城裡去了。一九三四年是楓楊樹竹匠們逃亡的年代,據說到這年年底,楓楊樹人創始的竹器作坊已經遍及長江下游的各個城市了。
我想楓楊樹的那條黃泥大路可能由此誕生。祖母蔣氏親眼目睹了這條路由細變寬從荒涼到繁忙的過程。她在這年秋天手持圓鐮守望在路邊,漫無目的地研究那些離家遠行者。這一年有一百三十九個新老竹匠挑著行李從黃泥大道上經過,離開了他們的楓楊樹老家。這一年蔣氏記憶力超群出眾,她幾乎記住了他們每一個人的音容笑貌。從此黃泥大路像一條巨蟒盤纏在祖母蔣氏對老家的回憶中。
黃泥大路也從此伸入我的家史中。我的家族中人和楓楊樹鄉親密集蟻行,無數雙赤腳踩踏著先祖之地,向陌生的城市方向匆匆流離。幾十年後我隱約聽到那陣叛逆性的腳步聲穿透了歷史,我茫然失神。老家的女人們你們為什麼無法留住男人同生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