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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左家,上下滿堂幾十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意。如今那些人的臉都成了縹緲的影子,自從錦衣衛從安徽將父親和他押到北京,那些家人就只能出現在他傷痕遍佈的夢裡。
這次昏睡,實是不知道多久,一天,兩天?迷濛中他似乎騰雲駕霧,穿越了萬水千山,回到了故鄉,飛越了重洋。真想就這麼昏著,不受這無盡的痛苦和折磨,離開這黑暗無天的大明。
但是不可能,背後的疼痛如同鞭子在抽打著他,催促他昏去,也催促他醒來。
一睜眼,眼前是兩個陌生人,在趴著看自己。
兩個人都蓬頭垢面、赤身裸體,渾身惡臭至極,好似街頭的野狗。
兩人見左國柱醒來,顯是高興,似乎在說些什麼,一個人雙手比畫著,另一個直點頭。
兩個花子?
把我和兩個花子關在同一個牢裡?自己是當朝重臣之子,家府裡往來的都是當代名士望族,父親多年教導體恤黎民蒼生,眾子也並不嫌棄疾苦流民,但共處一室,這真是一生中頭一遭。
左國柱呻吟了一聲,閉上了眼,疼。
流民中的一個輕輕碰了碰他,嘴裡嘟囔著什麼,左國柱又睜開了眼。流民顯然想讓他知道些什麼,又推他,指著視窗。那是整個牢房唯一能看到外面的地方,視窗一尺見方,由數根插在青石磚牆裡的鐵條攔著,下半部視窗在土裡埋著,上半部外面就是地面。另一個流民踮起腳,從視窗伸出去個手指,從外面的地面上劃拉著什麼,一點一點捏在了手裡,待都拿到了,便小跑著過來,把手裡的東西捧給左國柱看。
是一團死去已久、被曬乾了的蟲子,密密麻麻一手心,似是蜚蠊。
「蜚蠊?」左國柱問,但嘴裡叼著口栓,且身體虛弱,發出的只是嗚囔的聲音。
兩個流民也不知道聽懂沒聽懂,只是嗯嗯點頭,一個指著牢房的牆角,另一個雙手做挖地狀。
倆可憐人,是被折磨瘋了吧,挖蟲子幹什麼?還給我看。左國柱實在不想跟他們糾纏,只想躺下去,但稍一動,背後的傷口就鑽心入骨地痛。
推他的流民又攙他,要翻他背後去看。
你們瘋了?左國柱惱了起來,想吼,卻成了嗚咽。
那流民仍是要翻他身子,另一個人也過來幫忙。左國柱渾身軟弱無力,招架不住,被翻了身,趴在地上。
要接著上刑?這倆流民也是詔獄的獄吏?不對,怎麼看都不像。聽說牢裡會有惡霸傷人,難道要凌辱於我?
可這倆流民,卻只輕輕地翻了他的身子,手上也渾沒用力,那兩雙手布滿老繭,卻有溫暖的力量,顯是做多了重活兒才有的。
一個流民伸過手來,掰碎碾成粉末的蜚蠊碎片,跟著把碎片撒在了他的後背上,邊撒邊皺眉頭。
原來是給我上藥?
這大出左國柱意料。可蜚蠊能治外傷?這自己從未聽說過,若真有效,可是奇了。
不管怎樣,他們不是壞人!左國柱看了看他倆,點了點頭。
二人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也笑了起來。其中一個似乎忽然想起來了什麼,又跑去視窗,指了指高處,叫了起來。另一個也跟了過去看,猛點頭,然後彎腰蹲下,另一個人踩在他肩上,緩緩扶著牆站了起來。底下那人似乎怕不夠高,還直起了身子。二人合力,從牢房屋頂的夾角里,摘下了一樣東西。
像紗,又像布,是蛛網。
二人拎著蛛網邊角,生怕手碰到,再仔細吹掉了蛛網上的蟲屍、蛛卵,又迎著光反覆檢視後,才把蛛網平攤在左國柱的背上,不敢拿手碰,便使了力吹氣,讓蛛網凝於汙血之中。二人鋪好之後,咧嘴笑了起來,指著他後背一個勁點頭,嘴裡說著什麼,顯然是頗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