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頁(第1/2 頁)
有些文藝評論家要求任何小說均須遵守現實主義原則。毛澤東主席之「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原則,內地作者在文革前後固非遵守不可,幾日尺度放寬,已有可遵可不遵的自由。自古以來,我國文藝創作,即重馳騁想像,今人拘於現實,未免迂矣。從前有迂人評李白詩「白髮三千丈」未免太長;「朝如青絲暮成雪」頭髮白得太快;「桃花潭水深千尺」太深;「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從白帝城到江陵,萬重山太多,千重百重則差近之。又有迂人(其實沈括非迂人)評白居易《長恨歌》曰:「『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峨眉山在嘉州,唐玄宗自長安入四川,不須經峨眉山。」其實詩歌非遊記,此詩不過以峨眉山代表四川。又評杜甫《武侯廟古柏》詩,雲:「『雙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四十圍乃徑七尺,樹高二千尺,此柏無乃太細長乎?」有評者說,武松從山東陽穀縣到清河縣去探望其兄武大郎,不必經過景陽岡。但景陽岡武松打虎乃千古奇文,不經景陽岡即不打吊睛白額虎,除稀有動物保護者之外,人人都覺遺憾。
《水滸傳》為極妙奇書,然不合情理之處甚多,如李逵取公孫勝,為羅真人所阻,李逵夜中殺羅真人,流出白血,又殺其童子,但被殺者均不死,原來羅真人以葫蘆相代。行路時,神行太保戴宗以甲馬系李逵兩腿,一念咒語,李逵即飛奔不能停止,可日行八百里,如參加世運會馬拉松長跑,一口氣快跑四十萬公尺,戴宗如再帶一人,三人自必囊括金銀銅獎牌。《三國演義》寫關公為呂蒙所殺,關公鬼魂在玉泉山大叫:「還我頭來!」又上呂蒙之身,使其擊打孫權,隨即倒地而死。《武鄉侯罵死王朗》一節,寫諸葛亮在陣上交鋒時,痛罵敵方主帥司徒王朗,「王朗聽罷,氣滿胸膛,大叫一聲,撞死於馬下。」兩軍交鋒,大罵一場,便將對方主帥罵死,似亦不可信。然《三國演義》為古今奇書,不能以事實上是否可能判其優劣。
王國維先生盛讚「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詞句,然天涯路千里萬裡,獨上高樓,豈能一望而盡?科學院院士何祚麻先生為著名物理學家,常以學術觀點指摘法輪功所宣揚之特異功能不合科學,頗可佩服。作者前年在北京和何先生會談,何先生先言其本人為「金庸小說」之喜愛者,隨即指出:「物理學中之力只有一種,人力應無內力外力之分,但武俠小說言之已久,讀者習慣上已接受,以氣功運內力外擊敵手,讀者並不反對,此為藝術上約定俗成的虛構,不必追究其是否真實。」筆者同意何先生之圓融見解,武俠小說自身有種種習慣性的通用虛構,猶如今人大畫家繪畫華山,極力誇張其雄奇險峻,往往懸崖峭壁,無路可上,實則華山每日上山者往往數百人,繪畫之誇張雖離事實,然畫為好畫(並非地圖),亦無人否定之也。當年蘇東坡曾以硃筆繪竹,風神瀟灑,有人指摘曰:「世上豈有紅色竹子?」蘇反問:「然則有黑色墨竹乎?」蓋世人多以墨筆繪竹,習見之即不以為異。筆者並不敢自認本書可與上述藝術品相提並論,但知藝術不必一定與真實相符,優劣皆然。
二〇〇二·十一
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
一九六六·四·廿二
金庸吾兄:去夏欣獲瞻仰,並蒙錫尊址,珍存,返美後時欲書候,輒冗忙倉促未果。《天龍八部》必乘閒斷續讀之,同人知交,欣嗜各大著奇文者自多,楊蓮生、陳省身諸兄常相聚談,輒喜道欽悅。惟夏濟安兄已逝,深得其意者,今弱一個耳。青年朋友諸生中,無論文理工科,讀者亦眾,且有栩然蒙「金庸專家」之目者,每來必談及,必歡。間有以《天龍八部》稍鬆散,而人物個性及情節太離奇為詞者,然亦為喜笑之批評,少酸腐蹙眉者。弟亦笑語之曰,「然實一悲天憫人之作也……蓋讀武俠小說者亦易養成一種泛泛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