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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帝這種不計個人權勢、舉賢讓位的行為,從國家和百姓利益考慮,理應如此,但事實上卻極其罕見。在慣見貪得無厭的現象之後,在久經爭權奪利、殃及無辜的苦難之後,這種理應如此的行為,反倒使人感到不可理解,正常變成了反常,因為罕見而引起了多怪和懷疑。曹丕逼迫漢獻帝劉協退位後,在登極大典上說:「舜、禹(禪讓)之事,吾知之矣。」劉知幾也說:「觀近古有奸雄奮發,自號勤王,或廢父而立其子,或黜兄而奉其弟,始則示相推戴,終亦成其篡奪,求諸歷代,往往而有。必以古方今,千載一揆,斯則堯之授舜,其事難明,謂之讓國,徒虛語耳。」(《史通?疑古》)堯、舜、禹都是古代大聖,尚且不能見信於後人,遑論其他。於是關於望帝的故事,也就添了一個悽慘悲切的尾巴:當望帝離開的時候,正是二月時分,滿山杜鵑悲鳴,聲聲啼血,蜀人聽到杜鵑的啼叫,就想起瞭望帝。後來更說成是望帝魂魄化為杜鵑,在暮春悲啼,聲聲在說:「不如歸去。」似乎望帝不是主動讓位,而是被逼離宮,對那已失去的帝位始終難以忘懷。這些有關望帝的傳說,對後世的文學創作,有著極大的影響。杜鵑啼血,已經成了失位帝王的象徵。
據《資治通鑑?唐紀》肅宗上元元年(760)載:玄宗喜歡興慶宮(南內),自蜀中回長安後,就居住在裡面。宦官李輔國對肅宗說:「上皇(玄宗)居興慶宮,日與外人交通,陳玄禮、高力士謀不利於陛下,今六軍將士,盡靈武勛臣,皆反仄不安,臣曉諭不能解,不敢不以聞。」七月,李輔國以肅宗的名義,憑藉武力,逼迫玄宗遷居大明宮(西內)。同時將玄宗貼身宦官高力士流放巫州,原來負責禁衛的大將軍陳玄禮被免職,甚至連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也被逼出居玉真觀。「上(肅宗)更選後宮百餘人,置西內,備灑掃。……上皇日以不懌,因不茹葷闢穀,浸以成疾」。這在當時無疑是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杜甫、元結、顏真卿等人,都對此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黃庭堅的《書摩崖碑後》詩,頗能道出當時的情狀:「撫軍監國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為?事有至難天幸爾,上皇跼蹐還京師。內間張後色可否,外間李父頤指揮。南內淒涼幾苟活,高將軍去事尤危。臣結春陵二三策,臣甫杜鵑再拜詩。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賞瓊琚詞。」而洪邁在《容齋五筆》中說得更加明白:「唐肅宗於干戈之際,奪父位而代之,然尚有可諉者,曰:欲收復兩京,非居尊位,不足以制命諸將耳。至於上皇遷居興慶,惡其與外人交通,劫徙之西內,不復定省,竟以怏怏而終,其不孝之惡,上通於天。……杜子美《杜鵑》詩:『我看禽鳥情,猶解事杜鵑。』傷之至矣。」
其實洪邁所提到的那首《杜鵑》詩,作於大曆年間杜甫寓居雲安(故城在今四川雲陽縣東北)之時,指責當時蜀中的叛將,如段子璋、崔旰、楊子琳等,不知君臣之禮,連禽鳥都不如,和玄宗並無關係。有感於玄宗失位而作的,是杜甫於上元二年(761)在成都作的一首《杜鵑行》(「君不見昔日蜀天子」)。此詩詠物寫懷,推見隱微。如「業工竄伏深樹裡,四月五月偏號呼」,即影射玄宗父子暌隔,因而自傷孤立;而「爾豈摧殘始發憤,羞帶羽翮傷形愚」,則借喻高力士、陳玄禮等玄宗親近被罷黜流放,玄宗由此悒悒成疾;「發憤」「羞帶」四字,將一個失位君王的窘迫、憤懣,全盤托出。「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是後人時常引用的兩句詩。王嗣奭認為:「骨肉滿眼,身實羈孤,其意可思。……楊妃死,高力士逐,雖千人侍御,猶孤居也。此情雖千言說不出,而七字說透,何等筆力!」(《杜臆》)至於詩人最後的喟嘆:「蒼天變化誰料得,萬事反覆何所無!」更是拓開一步,凌空起慨,從玄宗個人遭遇,進而聯想到最高統治集團內部永無休止的爭鬥、人事的變幻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