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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是誰?
這一問,比昨天初到時先生的當面不認,尤使我心驚。昨天,十一月十六日黃昏,我與內人從杭州機場趕到桐鄉醫院,直趨先生床前。沒想到他抬臉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海盜呢!他們走了嗎?」
我本能發笑,同時心神紛亂:先生譫妄了!來路上關於應對先生病重的倉促想像,當下失效——現在他也成了我不認識的人。
「打走了!全部打走了!」我俯向他,高聲應答,如騙小孩,同時迅速鎮定自己,預備接手這驟然陌生的經驗。他靠靠好,神情將信將疑:「哦,原來這樣……」
今天,上午,先生又開始與我絮絮說話,是昔年對談時的熟悉目光,忽然,「你是誰?」我永難忘記那一瞬。
「我是丹青啊!」我沖他吼叫,另一念同時到位:完了,先生要死了……他微微一愣,神色轉而舒緩。片刻,如他交代自以為要緊的意思時,轉用普通話,平靜而清楚地說:
那好……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
現在我要試著寫出這份記憶:今年,十一月中至十二月下旬,我幾度守在木心病榻前,之後,是他的葬禮。這是我第一次目擊垂老的人,病危,衰竭,死。我不想限制篇幅,不願遺漏種種細節。這是木心以自己的性命的完結,給我上最後一課。
時間推前:今年十月下旬,先生自返鄉六年後第一次住院,本意是醫治白內障。陪同入院的北京李春陽夫婦,近年與木心交誼甚篤,其時正去烏鎮看望先生。手術前必須體檢,一查,脈搏僅二十餘,病名是「房室傳導阻滯二度1型」,血壓、肺功能也極度反常。院方即下病危通知,迅即轉往心臟專科。經救治,各項資料迅速回升,復檢趨近正常。先生吵著回家,春陽於是護送他歸去烏鎮晚晴小築:那是鎮方十年前為木心在故園舊址新建的家。
春陽每日與我通話,報告病情,最後說,先生回家後已能起坐飲食,談笑如故。為之操勞十餘天,春陽夫婦回了北京:那是十一月初的事情。
稍早,九月間,紐約華人建築師林兵與先生商議「木心美術館」事宜,我在側;更早,七月中,鎮方領導陳向宏先生面告美術館方案年內啟動,我也在側,當天並與向宏陪了先生探看場地。
明顯而急驟的衰弱,始於二〇一〇年秋,先生雖無怵目的病象,但已極度蒼老,形銷骨立。他瘦伶伶盤踞著他的座椅,默然不動,不再如過去那樣悉心打理自己;勉力啟唇,出聲輕啞,唯目光靈動潮潤,如孩子般來回仰看我們。稍有起坐走動,是必須兩位侍護的青年,小代、小楊,左右攙扶了。
誘勸先生接受拍片的一刻,我的辦法,就是不斷逗他說笑話——這是他教我的。
前年,大前年,先生尚能自己行走,夜飯後必是轉回客廳,作狀長談,各人沏一杯綠茶。臨窗的英式寫字檯,靠牆的古董立櫃,居中的皮沙發,詩經體《烏鎮》的手書條幅,都是從紐約寓所運回。如今是在烏鎮的故園,我們對坐著,先生一支煙,我一支煙,邊旁倆小夥子,江南的粉牆、木樑,暗沉沉,日子還會很長。
徹夜的暢談早已不復。撐到十一二點,先生抱歉似的說,那麼,休息了吧。還鄉後,他通常是八九點鐘便即歇了。
現在想來好慶幸。去冬,整一年前,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兩位紐約電影人在這裡為先生拍攝紀錄片,為期十天。看那時的照片,先生的面容尚且飽滿。今春片花出來了,優質影像,精心的剪輯,他看去簡直神氣如昔,唯始終戴著棉帽,攝像時有毛毯覆蓋雙膝,望之如所有福相的老人——近年結識木心的晚輩便是這樣地看先生,以為在這歲數,允稱朗健,但我明知先生真是衰頹了。我得識木心那年,他才五十六歲,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