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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李白剛從朝廷出來,人稱李翰林。才高,名氣大,懷揣玄宗御賜的金子,走路高視闊步。三十四歲的杜甫跟隨四十五歲的李白,難免有些緊張。他竭力弄懂李白,渴望跟李白遊。按常理,李白雖然在皇帝身邊不甚得意,但是到民間擺譜,卻有足夠的資本。然而李白不能用常理推斷的,這個身材不高的男人永遠目光向上,越過了金鑾殿,朝著神仙。杜甫年齡小,質量也小,被李白所吸引,不由自主跟他遊。唐代讀書人,誰跟誰遊可不是一樁小事兒。杜甫若是夾帶了一點私心,希望跟李白游出名氣來,是可以理解的。
李白仰望著神仙,杜甫仰望著李白。李白到哪兒,杜甫跟到哪兒,無論到開封附近採瑤草,還是渡過黃河,到山西王屋山尋找著名道士華蓋君,不聞仙人長嘯,卻聽野獸咆哮。聽說華蓋君死掉了,兩個大詩人,幾乎抱頭痛哭。不久,高適加入進來,三個詩人一塊兒遊,騎馬佩劍,游到劍俠出沒的宋州(河南商丘)去。杜甫很激動,用李白的口氣寫詩:
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娛。
白刃仇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裡,報答在斯須。
所謂通都大邑,就是指宋州這類城市,州縣常住人口加流動人口,數字巨大。舟車川流不息,各種口音都有。令人吃驚的,是杜甫筆下的殺氣。李白自詡殺過人的,劍術了得。杜甫顯然是用李白的眼光打量宋州。
尋仙,殺氣,迷李白……此時的杜甫丟失自我了。
這種短暫的丟失,是為了贏得更豐富的自我。個體生命,往往暗藏這類詭計,近乎本能地朝著生命的更高形態。觀察一群小孩兒玩耍、年齡小的追隨年齡大的,很能見出端倪。一切優秀人物,都會經歷丟失自我的過程。所以優秀人物會總結說:三人行必有吾師;謙虛使人進步;學習學習再學習……杜甫迷李白,與眼下追星族的瞎起鬨是兩碼事兒。
秋天,三個男人到山東單縣的叫做孟諸的濕地打獵。杜甫後來感慨:&ldo;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餘哀。&rdo;幾年後高適從軍,並成為著名的邊塞詩人,他打獵的手段,想必不會輸給李杜。
李白有一首《秋獵孟諸夜歸》,其中說:&ldo;鷹豪魯草白,狐兔多鮮肥。&rdo;杜甫替禽獸悲哀,而李白只知秋天的野味鮮美。曠野夜幕四垂,升火烤狐兔,李白大約是享用腿肉,吃得滿嘴流油。杜甫、高適尊他為大哥。他也不客氣,拿了就吃。月亮升上高天,酒氣瀰漫開去,三個音容迥異的男人醉醺醺上馬,揚鞭馳往宋州城。
這樣的日子,我輩是隻能追慕了。以人類目前的處境看,再過一萬年,此景也難重現。二十年前我尚能背著一桿槍在林子裡轉悠,現在,不可能了。
就生存的張力、生命的噴發而言,古人似乎擁有更多的可能性。科技進步,全球化,究竟會給人類帶來什麼,尚須試目以待。達爾文說:進化本身就意味著退化。活生生的生命,流光溢彩的個體,現在確乎少見。將來可能越來越少見。生活的統一模式抹掉差異……行文至此,我亦唏噓。我是在水泥房子裡,寫茫茫大澤中的李白杜甫,黯淡的目光投向那熊熊火光。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尚能對偉大的生命展開想像。再過若干年,當人造物與網際網路進一步覆蓋這個可憐的星球,連想像都會失去憑據。
次年初,高適先告辭,遊江南去了。
李白杜甫遊至山東,在齊州(濟南)分手。李白繼續尋找神仙,而杜甫心憂前程。他轉而投奔另一個姓李的男人:李邕。此人時任北海(山東益都)太守,名望在李白之上。開元天寶年間,李邕是全國名氣最大的人物之一。他年輕時就冒犯過武則天,現在接近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