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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枯寂的,闇昧的天容底下,彷彿裝置就一種模型,預定著一個方式,專等無論什麼人來仿效,配合。無論什麼人一受彼此的擁抱,便如醉似迷,不由自主了。他想起了什麼茶館什麼俱樂部裡的情形了:滿了灰塵的電燈泡裡,放出不普遍,沒精采的紅焰的光,照見幾個已經有了個生命的人,散坐在屋的四處。他們坐在那裡,並沒有什麼事,也並不要會見什麼人,只是各顧各的安舒,吸菸哩,品茶哩,假寐哩,默想哩,吃小食哩,狀態萬有不同。偶然有一個人引起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大家便接了上來,信口批評一回,不判個是非,不求個解決,一笑而罷。而且他們的論點,刻刻在那裡遷流*,隨後的談料,他們也不問從前邊那一節裡推衍出來,只屢次振動聲帶,各佔據著永劫的一節罷了。看看電燈更為黯淡了,他們便各顧各走了。他們天天如此,有什麼意味?然而不如此,他們便問鬱得兇了!可貴的生命,將這無可奈何的法兒去消費著,豈不可惜!他又想:當自己伏在書桌上昏暈的燈光底下,只有單調的鐘擺聲伴著的時候,隨便檢一本書看,看了幾行,又隨便翻過幾葉,或是換過一本。自己天天如此,有什麼意味?然而不如此便怎樣?可是那可惜的程度,就和他們不相上下了。他們和自己,都是個仿效模型,配合方式的東西啊。
一棵樹上尋不到同樣的葉子,除非摘了下來燒了,才化為同樣的灰;各枝樹枝沒有同樣的姿態,除非砍了下來解析雕琢了,才成同樣的幾隻椅子。模型,方式和生命,原是背馳的呀!然而他和他同伴的生命,竟給模型,方式擁抱了。他們體內每個細胞,從吸氣,進食,藉神秘的指導力,營生長,營養,更新,繁殖等作用,而享有生命;這是向上的程序,何等的可貴!可是多數細胞組織成了一體,卻被病菌侵蝕著,頓然停止程序,降而為機械的,物質的吸菸,品茶,假寐,默想,吃小食,看書。這生命的箭,終於受他力的吸引,不能射到無窮的遠,這是何等空虛,幻滅的事!
凡是遊歷的人,差不多有一種情形:當好景還在前途的時候,他那熱烈的希望,興奮的意趣,常常引導著他,做他活動的原力。待到一切好景都玩過了,完了,更沒有什麼可玩了,此後惟有迴轉身去,重去踐那來時的足跡,這時就覺得頹喪的氣味,浸漬到全身的不論那一部分;旅店中躺上一天半天,火車中睡去一刻兩刻,都沒有不可以。因為這時候沒有什麼力做他的引導了。火車上的機關手,或是航船上的水手,他們從路程的這一端到那一端,又從那一端到這一端,屢次反覆,無有休歇,無論沿路的一棵草,一塊石,一個洗衣的醜婆子,一條瘠瘦的水牛,他們都諗熟;但是疏遠,不感興味。倘若拉住他們的不論那一個,問他“可感到你那職業真實的意味?”他一定很不高興的回答個“不”字。已經倦遊的遊客呀,往返一條路途的機關手,航船水手呀,誰能不跟著你們走同一的沒有興味,寧與疏遠的道路呢!
這等雜亂的,自訟的思想,時時刻刻透過他的腦海,而終於引起他生命的病菌的劇烈增殖。他的感覺裡沒有世界——小方天井是沒有,天是沒有,自己也不很真實,只覺一個虛幻的自己,包圍在廣大的虛幻裡。……
黑暗的,障礙的烏雲散了,月兒露出伊美麗的微笑,星兒轉動他們流利的媚眼,輕風唱伊輕清的戀歌,…一表顯他們生命的活動,真實,戀愛。
………【第二十六章 試筆破曉】………
梁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