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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得意洋洋地父親將他的小聰明至少傳授給一個加強連的落選同學,其中也包括他那個雄心未泯的大朋友龔壯丁。於是兩小時後,大多數學生都順利透過體檢,如願以償地登上飛往印度的美國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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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起飛時,我父親偷偷看過手錶,他記下的時間是當天上午十一時零七分。這個細節對我將來的另一部小說很重要。因為我也是在十七歲那年走上同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並且用同一塊手錶記下列車開動的那個難忘的時刻。
我父親手腕上悄悄藏了一塊瑞士金錶,據說當時在重慶要值幾百塊大洋。我的祖母之所以親自給她的上等兵兒子戴上這樣一塊名貴手錶,其用意不在於告誡兒子珍惜時間,而是為了讓他在今後山窮水盡時候好變賣成路費回重慶。這隻表後來一直跟著我父親走上戰場,出生入死,見了許多世面,直到一九七一年我下鄉時才跟我到了雲南邊疆。後來被我劈柴時不小心摔成兩瓣。
我父親和他的同學被指定搭乘一架c‐47運輸機。這種飛機主要被設計用來運輸貨物而不是載人,所以機艙內並不考慮人的要求,甚至連座位也沒有。學生好像被依次塞進罐頭的沙丁魚,直到實在塞不下為止。棉衣棉被全都留在地面,每人只穿一件單衣,發一隻嘔吐的小紙袋,所以機艙內居然奇蹟般地擠進了百十個人。
飛機猛烈地震動起來,螺旋槳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這就是說,訣別的時刻到來了。機艙內的氣氛沉重起來,大家全都默不作聲。飛機開始滑動,機艙只有幾個舷窗,大家再輪流看一眼窗外的祖國。有的人突然後悔了,抽抽噎噎哭出聲來,於是又引起許多小知識分子感情衝動。
我父親努力不去想他的母親。他覺得鼻子直發酸,眼淚險些就要湧出來,但是他不想哭,不願意與別人同流合汙。龔壯丁卻不知羞恥地放聲嚎啕,據說他良心發現,自責不辭而別,對不起祖宗和孩子。
感情的暴風雨很快就過去,雨過天青,飛機繼續升高。不久,學生們的注意力就發生轉移,他們不再留心窗外,而是集中精力對付機艙內一個更加嚴峻的現實。
飛機上升到一萬英尺,美國飛行員都穿上翻毛皮夾克,學生們卻只穿一件單衣,凍得發抖。有一個飛行員出於同情,扔出一些帆布,於是學生們就好像越冬的狗熊一樣,爭先恐後鑽進帆布把自己裹起來。
飛機繼續爬高。到一萬三千英尺,機艙出現缺氧,氣溫驟降到攝氏0度,艙壁上的水汽結了冰。帆布完全不足以抵禦寒氣的侵擾,學生們被凍得幾乎失去知覺,昏昏沉沉進入半休克的冬眠狀態。
這是一種殘酷的刑罰。空中飛行持續了整整四個小時,他們後來才被告知,當他們被凍得不省人事的時候,飛機正在飛越&ldo;世界屋脊&ldo;喜馬拉雅山的邊緣。但是沒有人感到惋惜,因為每個人都巴不得快快結束這種該詛咒的空中旅行。漫長的煎熬隨著一聲劇烈的顛簸和刺耳的摩擦聲結束了。歪歪倒倒的學生毫無詩意地爬出機艙,然後跌倒在草地上,好像凍僵的大蜥蜴那樣攤開四肢吸吮太陽。殘酷的空中旅行耗光了他們的熱情和活力,把他們變成一根根毫無想像力的冰棒。南亞的太陽好像一隻大火爐兇猛燒烤著草地上這些手腳僵硬的人們,把冰凌和寒氣一點點從他們的血管和骨頭縫裡剔出來,然後再把生命和熱情重新注入他們的軀體。
這種類似十八世紀販賣黑奴的殘酷空運險些要了我父親的命。它初步掃蕩了小知識分子的浪漫情調,把他們對於坐飛機的美好期待變成一段痛苦不堪的回憶。直到四十多年後,當我為寫作這部作品收集素材的時候,我終於替我父親和千千萬萬抗戰學生找到這種非人運輸方式的罪魁禍首。
虐待中國人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自己的政府。
抗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