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第1/2 頁)
「對了。」清脆的笑聲。
「蘇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沒有?」
「你肯原諒我,我不能饒恕我自己。」
「嚇,為了那種小事得著這樣嚴重麼?我問你,你真覺得那首詩好麼?」
方鴻漸竭力不讓臉上的笑漏進說話的聲音裡道:「我只恨這樣好詩偏是王爾
愷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訴你,這首詩並不是王爾愷做的。」
「那麼,誰做的?」
「是我做著玩兒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該死!」方鴻漸這時虧得通的是電話而不是電視,否
則他臉上的快樂跟他聲音的惶怕相映成趣,準會使蘇小姐猜疑。
「你說這首詩有藍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諦爾索(tirt)收集的法國古跳
舞歌裡,看見這個意思,覺得新鮮有趣,也仿做一首。據你講,德文裡也有這個
意思。可見這是很平常的話。」
「你做得比文那首詩靈活。」
「你別當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話!」
「這不是奉承的話。」
「你明天下午來不來呀?」
方鴻漸忙說「來」,聽那面電話還沒結束通話,自己也不敢就結束通話。
「你昨天說,男人不把自己東西給女人,是什麼意思呀?」
方鴻漸陪笑說:「因為自己東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東
西來貢獻。譬如請客,家裡太侷促,廚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館子,借它的地
方跟烹調。」
蘇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見。」方鴻漸滿頭微汗,不知道急出來
的,還是剛到家裡,趕路的汗沒有幹。
那天晚上方鴻漸就把信稿子錄出來,附在一封簡訊裡,寄給唐小姐。他恨不
能用英文寫信,因為文言信的語氣太生分,白話信的語氣容易變成討人厭的親熱
;只有英文信容許他坦白地寫「我的親愛的唐小姐」、「你的極虔誠的方鴻漸」
。這些西文書函的平常稱呼在中文裡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寫的其文富有黃國
人言論自由和美國人宣言獨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國文來跟
唐小姐親愛,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國租界裡活動。以後這一個多月裡,他見了唐小
姐七八次,寫給她十幾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小姐的信,
臨睡時把信看一遍,擱在枕邊,中夜一醒,就開電燈看信,看完關燈躺好,想想
信裡的話,忍不住又開燈再看一遍。以後他寫的信漸漸變成一天天的隨感雜記,
隨身帶到銀行裡,碰見一樁趣事,想起一句話,他就拿筆在紙上跟唐小姐切切私
語,有時無話可說,他還要寫,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許多信稿子,到這時候才
透口氣,伸個懶腰,a-a-a-ah!聽得見我打呵欠的聲音麼?茶房來請午飯了,再
談。你也許在吃飯,祝你『午飯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這
封信要寄給你了,還想寫幾句話。可是你看紙上全寫滿了,只留這一小方,剛擠
得進我心裡那一句話,它還怕羞不敢見你的面呢。哎喲,紙——」寫信的時候總
覺得這是慰情聊勝於無,比不上見面,到見了面,許多話倒竿不出來,想還不如
寫信。見面有癮的;最初,約著見一面就能使見面的前後幾天都沾著光,變成好
日子。漸漸地恨不能天天見面了;到後來,恨不能刻刻見面了。寫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