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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會減色呢?讓我繼續告訴我的讀者吧,為了上述的因緣,我幼時酷好描畫。最初我熱心於印《芥子園人物譜》。所謂印,就是拿薄紙蓋在畫諧上,用毛筆依樣印寫。寫好了添上顏色,當作自己的作品。後來進小學校,看見了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鉛筆畫臨本》,《水彩畫臨本》,就開始臨摹,覺得前此之印寫,太幼稚了。臨得惟妙惟肖,就當作自己的佳作。後來進中學校,知道學畫要看著實物而描寫,就開始寫生,覺得前此之臨摹,太幼稚了。寫生一把茶壺,看去同實物一樣,就當作自己的傑作!後來我看到了西洋畫,知道了西洋畫專門學校的研究方法,又覺得前此的描畫都等於兒戲,欲追求更多的視覺的糧食,非從事專門的美術研究不可。我就練習石膏模型木炭寫生。奮鬥就從這裡開始。大凡研究各種學問,往往在初學時嚐到甜味,一認真學習起來,就吃盡苦頭。有時簡直好像脫離了本題,轉入另外一種堅苦的工作中。為了學習繪畫而研究堅苦的石膏模型寫生,正是一個適例。近來世間頗反對以石膏模型寫生當作繪畫基本練習的人。西洋的新派畫家,視此道為陳腐的舊法,中國寫意派畫家或非畫家,也鄙視此道,以為這是畫家所不屑做的機械工作。我覺得他們未免膽子太大,把畫道看得太小了。我始終確信,繪畫以“肖似”為起碼條件,同人生以衣食為起碼條件一樣。謀衣食固然不及講學問道德一般清高。然而衣食不足,學問道德無從講起,除非伯夷、叔齊之流。學畫也如此,單求肖似固然不及講筆法氣韻的清高。然而不肖似物象,筆法氣韻亦無從寄託。有之,只有立體派構成派之流。蘇東坡詩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正是詩人的誇張之談。訂正起來,應把他第一句詩中的“以”字改為“重”字才行。話歸本題:我從事石膏模型寫生之後,為它吃了不少的苦。因為石膏模型都是人的裸體像,而人體是世界最難描得肖似的東西。五官,四肢,一看似覺很簡單,獨不知形的無定,線的剛柔,光的變化,色的含混,在描寫上是最困難的工作。我曾經費了十餘小時的工夫描一個Venus(維納斯)像,然而失敗了。因為注意了各小部分,疏忽了全體的形狀和調子。以致近看各部皆肖似,而走遠來一望,各部大小不稱,濃淡失調,全體姿勢不對。我曾經用盡了眼力描寫一個Laocoon(拉奧孔)像,然而也失敗了。因為注意了部分和全體的相稱,疏忽了用筆的剛柔,把他全身的肌肉畫成起伏的岩石一般。我曾在燈光下描寫Homeros(荷馬)像,一直描到深夜不能成功。為的是他的捲髮和鬍鬚太多,無論如何找不出系統的調子,因之畫面散漫無章,表不出某種方向的燈光底下的狀態來。放下木炭條,靠在椅背上休息的時光,我就想起:我在這裡努力這種全體姿勢的研究,肌肉起伏的研究,捲髮鬍鬚的研究,誰知也是為了追求視覺的慰藉呢?這些苦工,似乎與慰藉相去太遠,似乎與前述的玩具和彩傘全不相關,誰知它們是出於同一要求之下的工作呢!我知道了,我是正在捨棄了目前的小慰藉而從事奮鬥,希望由此獲得更大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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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的糧食(4)
說來自己也不相信:經過了長期的石膏模型奮鬥之後,我的環境漸漸變態起來了。我覺得眼前的“形狀世界”不復如昔日之混沌,各種形狀都能對我表示一種意味,猶如各個人的臉孔一般。地上的泥形,天上的雲影,牆上的裂紋,桌上的水痕,都對我表示一種態度,各種植物的枝,葉,花,果,也爭把各人所獨具的特色裝出來給我看。更有希奇的事,以前看慣的文字,忽然每個字變成了一副臉孔,向我裝著各種的表情。以前到慣的地方,忽然每一處都變成了一個群眾的團體,家屋,樹木,小路,石橋,……各變成了團體中的一員,各演出相當的姿勢而湊成這個團體,猶如耶穌與十二門徒湊成一幅《最後的晚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