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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熱騰騰的烙面上來的時候,人們也是漫不經心地用叉子輕輕鑿著烤焦的邊緣,好像是迫不得已才去動它的。由於是和不相識的人坐在一起,也不方便談話,所以大家就只是乾坐著,看上去不免是有些無聊的。只有我們三個是目的明確的,那就是吃。我狼吞虎嚥地吃著奶油蛋糕,爸爸媽媽則欣賞著。吃完一塊,他們便說:第一幕結束。然後,第二幕開始。我的不加掩飾的好胃口,也引起了周圍人的驚羨,他們會對我父母說:這個小孩真能吃啊!其實那時節,誰不能吃?我想,他們驚羨的只是一個孩子能夠如此坦然地表達出旺盛的食慾。
我覺得他們也是沒有希望的。他們的享樂與摩登裡,總是含著一股心灰意懶。他們倒不像隱居的鼴鼠,而是像後來我們課文中學過的一種寒號鳥,它老是唱著:得囉囉,得囉囉,寒風冷死我,明天就壘窩。他們得過且過,今日有酒今日醉。他們的華麗是末世的華麗,只是過眼的煙雲。文化革命初潮時期,在這個城市首先受到衝擊的,是摩登男女的尖頭皮鞋和窄褲腿。這顯得粗暴而且低階,卻並不出人意外,而是,很自然。這種不合時宜的華麗,終會招來禍事,只是個時間的早晚問題。但真到了看著這些趾高氣揚的男女們赤著足,狼狽地在街上疾走,心裡竟也是黯然的,好像臨頭的不僅是他們的末日,也是自己的。
大約是七二年的光景,也就是文化革命的中期。那時我們有一夥人長時間地離開各自插隊的生產隊,聚集在上海,活動著投考地方或部隊的文工團。我們互相串來串去,交流著學習音樂的感想。有一日,我們相約到某女生家去,聽一名老師講和聲技法。這是名插隊江西的女生,曾在音樂學院附小就讀,專攻大提琴。她的長相略有些粗拙,穿著樸素得近乎土氣,但態度很沉靜,流露出良好的教養。她家住在喧鬧的靜安寺附近,走過一條嘈雜的菜場,彎進一個背靜的短弄,敲開第一幢樓的底層大門,就走入了她家的公寓。這公寓裡竟是,竟是這樣的生活!棕色的打蠟地板發出幽光,牛皮沙發圍成一角,一盞立燈下,一位戴金絲邊眼鏡的先生正在看報。客廳的這一角,立著一架荸薺色的鋼琴。與沙發那角,隔著餐桌。客廳通往臥室、或者衛生間的門,半開半掩著,有一身著睡衣褲的女人裡外走動著,是這家的母親。由於客廳闊大,距離略遠,她的活動又基本侷限於那一個角落裡,燈光從後頭照著她,有一股慵懶的、閒適的氣氛。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裡,說佟振保夜裡看見王嬌蕊從臥室裡摸出來,到穿堂裡接電話,在暗黃的燈照裡的氣氛,就有些類似。這樣的布林喬亞式的生活,儲存得這樣完好,連皮毛都沒傷著。時間和變故一點都沒影響到它似的。在疾風暴雨的革命年頭裡,它甚至還散發出一些奢靡的氣息,真是不可思議。這客廳,你說放在哪個年代不成?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五十、六十也勉強可以,然而,這是七十年代,風起雲湧的關頭。說他們沒希望了,可他們卻依然故我,靜靜地穿越了時代的關隘。它們也可說是落伍,和時代脫節,可看起來它們完全能夠自給自足,並不倚仗時代,也就一代一代地下來了。
在我家的弄底,住著一戶醫生的家庭,老先生是滬上小有名望的小兒科醫生。要知道,在他那個時代,小兒科作為一門專科,是表明了西學的背景。他原是開著一傢俬人診所,他家的住宅就是按著診所的需要,在這新式里弄房屋的基礎上擴建和改造過的。它要比其餘幾幢房子都大,擴建的部位佔去了一個後弄的弄底。所以它的後門不是與其他的後門並列開設,而是成直角,直對著後弄口。改造的部分則在前門,一律的長方形院子,他們則切去了一條,做了一個門廳,門廳裡設掛號的視窗,還有候診間,就像一家真正的醫院。我從來沒有進過他們家,他家門戶也很森嚴。只是他家那半邊院子裡,繁茂的花木,從院牆伸出了枝頭。他家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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