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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用五金雜貨鋪的門板還沒卸下,夥計蹲在馬路沿上漱洗。她站在弄堂口左右看,等著攔下第一輛路過的黃包車。
街上安靜得出奇。陽光冷冷地照在她腳邊,臉盆裡的水潑在柏油路面上,嗤啦作響,好像那水正在急速地滲入地底下。像是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她,讓她不自在。她安慰自己說,這是多日不出門的緣故。儘管這樣,從旗袍底下,從她的膝蓋往上,還是有一絲絲涼意讓她直冒雞皮疙瘩。
她覺得站在幾十米開外的幾個傢伙,怎麼看都不像好人。不像是尋常人。站在那裡東張西望,一個煞有介事看著弄堂口牆上貼的行醫廣告,一個抄著手吸菸,還往馬路這邊看。
她扭頭向南,決定到貝勒路那頭的路口找車。
可在街角,她看到一個熟人。這人在對面街角,正向東轉去。他忍不住又回頭朝這方向望一眼。身前掛著一隻照相機,她認出他來,可她不能確定對方認出他沒有。她趕緊轉身離開。
十二
民國二十年六月八日上午九時三十分
小薛又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要盯著她看。他是無師自通的盯梢專家,他一個接一個更換跟蹤目標,現在是船舷旁的那個女主角,可他想不出那到底是哪部電影。
要走在另一邊,絕不能走在與目標同側的馬路上。不要跟在目標背後,那樣,他們反而更容易脫離視線。走到街道對面去,與目標保持平行,可就算這樣也很容易被發現。街上每個人的眼神都在鄙視你。你不由自主就偷偷摸摸起來,你連大大方方點根香菸都不敢,好像隨便什麼動作都引起跟蹤目標的警惕。
他完全可以離開,坐火車去南京,坐小火輪去蘇州。南京更好些。他甚至可以在南京找件事做。可他很快打消這個主意。他又能去哪裡?他身上有半個法國人,半個廣東人,還是個私生子。混血的亞洲城市才是他的故鄉,這些城市才是私生子的故鄉,香港、西貢、上海。可去香港和西貢也不解決他的問題,那還是他們的勢力範圍。根本原因在於,他不想動彈,他早已習慣這個城市,好像是它的寄生物。
渾身散發咖哩味的馬龍督察說喜歡他。馬龍班長告訴小薛,說他是新成立的法租界警務處政治部特務班長。他對小薛推心置腹,說他在法租界警務處一干就是七年,始終不能得到上司和同儕的賞識,這反倒讓他變成警務處最廉潔奉公的西探。他看不起別的警務人員老是往賭場妓院跑,和幫會分子打得火熱,所以別人也不拿他當回事。直到薩爾禮少校升任政治處長。他說少校是個好人,只要小薛做好這件事,少校會照顧他的。
他怎麼可能不害怕?他們說這是一幫軍火販子。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就不能狠狠心逃出去。此刻,就在他險險被人家發現的一瞬間(昨天下午到現在這種情況已發生過好幾回),在他趕緊扭頭,轉彎,走進一條弄堂,又轉入弄堂底部的橫弄時,忽然有一句話從他腦子裡蹦出來:生是租界的人,死是租界的鬼。絕妙的格言,可以寫在他自己的墓碑上,最好用一張紙條把這句話寫下來,放在錢包裡,如果他橫死街頭,希望有人會把這句話跟他一起埋到地底下。
昨天下午離開禮查飯店,特蕾莎把車開到西僑青年會門口,他們倆一起下車。在那裡分手,她進門,他朝馬路對面走去。
三十秒鐘後,他想起人家要他辦的事。他轉回頭來,悄悄跟在她身後。跟著她走進大樓(虧得西僑青年會從去年起向就華人開放)。
她走進更衣室,他從另一條通道走到游泳池角門邊。剛進六月,氣溫並不十分適合下水。池裡沒幾個人。他看見特蕾莎在水裡忽隱忽現,就像是一條渾身綠白斑紋的魚,泳衣的裙邊在水裡漂浮,就像是一種水生植物。她的腿在水裡蹬踏擠壓,就像是還在禮查飯店的床上。這一瞬間,他實在想象不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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