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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煦路那次行動後,有人給他帶話(他另有幾個在上海人頭很熟、身份複雜的關係人)。幫會大先生有意求和,開出條件是十萬大洋,只要他保證不對青幫發動新的攻擊。人家放出試探風向的氣球,而他卻保持沉默。他想人家還是在把他當成未成氣候的一股勢力,因為急著想出頭,所以打打殺殺,可他想要的比這多得多。他想他還是革命的,只不過是革命的另一種形式。它終將改變這塊租界的權力結構。
玻璃窗外,對面大廈的棕色牆磚反射著落日的光輝。深褐色頭髮的外國女人推開窗子。金光晃耀中,琴聲似有若無。速度怪異的音樂,像是唱盤在胡亂轉動。他覺得嘴裡發苦,煙抽得太多,有點餓。他走向客廳,準備吃晚飯。
“報紙上說他是公眾之敵……”
客廳裡,小薛在講故事,冷小曼神情茫然地撥弄筷子,樸季醒試圖抓住小薛的漏洞:“這不可能,這辦不到——你沒有打過仗……美國人就喜歡吹牛,你不可能開車衝過包圍圈,衝過交叉火力封鎖的大街。”
“為什麼不行?只要引擎轉得夠快,只要火力夠猛。”
他一進來小薛就停住。小薛在講美國大盜搶劫銀行的事,樸說。而他只想吃飯。
“真的,美國總統給他起個外號,叫全民公敵。想想看,銀行,資本主義的命脈。”小薛很好笑。小薛在竭力模仿一種獨特的說話方式。可他越是努力,詞句在他嘴裡就越顯得彆扭。
他想到過銀行。可如此規模的行動,他還沒有把握。此刻他的組織有沒有這種能力?
不是那種小型營業所。也不能尋找太大的目標。大銀行警衛森嚴,電話直達巡捕房,多數位於人煙密集的租界中心地段,幾分鐘內裝甲警車就可以趕到。就像樸說的,你沒法在大街上衝出包圍圈。
他不想聽這類子虛烏有的故事。他要的是情報,真正的情報。他想應當再和小薛詳談一次。他要拿一張紙,把他想要知道的情況開列出來,給他一些提示,一些方向。好讓他在下一次與那個馬賽詩人喝酒時,恰當地提出問題,得到正確的答案。
他隨便想想就有很多問題。法租界六個巡捕房的人員配置。關於這個正在追查他本人的馬龍特務班,也有許多情況要弄清。他還想讓小薛打聽裝甲警車的火力配備(他從小薛的故事裡得到啟發)。他站到小薛的立場,揣摩馬賽詩人的警覺程度。一個普普通通的法文報紙攝影記者會想打聽哪些有關警察的事情呢?怎樣能既提出問題又不讓人起疑心呢?他要告誡小薛,絕對不能把問題一股腦丟擲去。要在兩次乾杯的間歇隨口說出來。如果別人沉默,如果別人顧左右而言它,如果別人把話題岔開,好像根本就沒人問過,好像他剛剛是在自言自語,好像他剛剛問的是一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那就再也不要重新提出來,永不追問第二遍。
後來,他把小薛請進原先那個房間。並肩坐在馬蹄形桌子的圓弧這一邊,拿出鋼筆和紙,像個家庭輔導教師在對學生說話。這時他又想出更多問題。小薛向他提到那位警務處政治部少校,那位負責長官。馬賽詩人曾說過一根據小薛的轉述,少校認為他顧福廣的這個組織不足為慮,少校認為他顧福廣不過是個惱人的“赤色小跳蚤”(小薛猶豫片刻說出這個詞),幹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他並不生氣,他只是隨即列出更多與少校有關的問題。
“不過警務處的人說你們當中很可能有金融專家。”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也聽不懂。金融——他是這樣說的,我猜他說的是銀行,所以剛剛——”小薛狡黯地朝他笑。
他寬容地拍拍小薛的肩膀。他認為他自己明白這話的意思。他也是後來看到報紙才想到的,他也是事後重新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