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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為她改名叫“張玉晨”。這名字確實好聽得多也優雅得多,沒了木匠家的刨花味兒。
倡導“實業救國”的張謇先生在南通辦教育同樣是大手筆。按他的設想,城鎮每一萬人口就設一座完全小學,農村每隔四里就設一所初級小學。時南通城鄉面積約八千平方里,他準備逐步辦起五百所小學。東民小學堂就是他和幾個士紳捐資創辦的,其中有潘懷宇。
東民小學收男生也收女生,雙軌十二個班另帶一個幼稚園。我姑媽和潘懷宇的小兒子潘遠華是同班同學。
玉晨姑媽去世於1953年,我當然不可能見過她;但我想象她讀小學時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女孩,有如春天裡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鮮嫩嬌豔,人見人愛。我們都念過書我們也都知道這樣的事實:門第身世在小學的孩子們中間是起不了作用的,這一方世界相對公平、純淨,學習成績決定著他們在同學中的地位和威望。教師的職業道德如果不是太低下所看重的往往也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我姑媽玉晨在班上當學長。
潘懷宇有權有勢且還是校董,他兒子在學校裡卻沾不了光。潘遠華學習成績不算差,唯毛筆字怎麼也寫不好,老師斥之為“一本子的泥螺屎”。玉晨卻寫得一手清秀俊麗的柳體楷,個個字被圈了紅,貼在學校門堂的走廊裡做樣範。
潘懷宇兩個兒子,大兒子潘近華民國十五年去廣東考入黃埔軍校,如今已是國民革命軍的少校營長了。俗話說“爺孃喜歡癟奶兒”,潘懷宇也不例外。身為校董,他象關心自己臉面一樣關心小兒子的學習,常去東民小學公私兼顧兩督導,自然經常看到張玉晨的樣範楷。看一遍,總要讚歎一回;看得多了,便要搖頭嘆息了,有一次竟拎著兒子的耳光罰他面對玉晨的樣範楷站了半天,罵:“細畜生,看看!讀書人的臉面在哪兒?在楷上。樹要皮,人要臉,你就把這楷當鏡子照照吧。照照你的臉是個啥樣兒!”
按常理,這樣的訓導很容易埋下仇恨。然而卻沒有。天天一個弄堂進出又同在一個班,潘遠華對玉晨比別的同學親近。十來歲的小姑娘愛漂亮也愛新鮮,潘遠華有心討好,今天給她買頭繩明天給她買辮花。玉晨那會兒不可能有階級覺悟也就真心實意地和遠華好。潘家有書房有電燈筆墨也現成,玉晨常常去潘家做作業。潘懷宇央她指點遠華寫毛筆字,玉晨便誨人不倦,遠華便學而不厭。
“‘天’,最要緊的是這一捺,呶,這——樣;‘玄黃’這兩橫得寫長些,才穩實……”
潘遠華長玉晨一歲,這會兒卻象個聽話的小弟弟,一筆一劃地學。
玉晨嚷:“用力,用點力呀!”
潘遠華一用力,“地”的右半邊糊成一團墨黑塊。
玉晨跺腳說:“笨蛋!說你笨還不承認,誰讓你筆頭上用力了?力要用在心上,手上。”
潘遠華再寫一遍,還是沒寫好。
玉晨掛下了臉:“巴掌伸過來!”
潘遠華畏畏葸葸地攤出了右手。
玉晨拿一塊一寸寬六寸長的板尺“啪”地抽下去。
潘遠華疼得直咧嘴。
玉晨問:“疼不疼?”
潘遠華:“……疼。”
玉晨:“來,我給你吹吹。”
她捧起潘遠華的手,湊在嘴前哈幾口熱氣,說:“疼就記住了!再寫。”
潘遠華再寫。寫不好照例又是一板子。
潘懷宇和太太在門外看著這一幕,兩張臉兩種表情。張玉晨抽一板,潘太太嘴角歪一歪,好象能為兒子熬點疼;潘懷宇卻是一臉的讚許:這女娃兒,懂得恩威並施哩。木匠家竟生養了只小鳳凰!
——潘懷宇不知道我木匠爺爺鬧革命已經落腳黃海灘,只以為他還在鄉下做木匠。 電子書 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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