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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瞎灶婆彌留的那段時日,並未吃得多少苦頭。
瞎灶婆是個在大酒樓專門負責撿柴生火的雜役,每月領著屈指可數的還要被剝削的一丁點銀錢,總要討得廚房大師傅的歡心才能帶回吃剩的飯菜,自己摳著省著,勉強供應給他。
每每嚼著殘羹冷炙不想讓灶婆擔心的時候,他都會對天發誓,終有一天功名在身,利祿如水,要登至權柄巔峰,奉養瞎灶婆至老死那一日。
但他未能如願。
在他冒著被驅逐鞭打的風險每日在窗下偷聽私塾先生講課,夜夜潛入書社對月看書,十年一日懸腕練字,終習得一手好字足以以此營生,賺取束脩,可以參加科舉的時候,瞎灶婆病倒了。
十二天的寒冬,薄薄一層泛黃破舊的窗紙壓不住呼嘯的北風,門框被吹得桌球作響。
灶婆蜷縮在陋室唯一一張床榻的角落裡,對他說:「小七,不治了,阿婆活夠了。年輕的時候就想過了結,卻總是盼望著轉機,熬到熬不下去準備撒手的時候,卻聽到你的哭聲,想著也許是老天爺給我活命的機會,就算不吃不喝也要將你養大成人啊,後來的這些年阿婆才算過得幸福。只是等不到住進你的大宅院,看到你娶妻生子了,阿婆心裡遺憾吶。」
他固執地搖頭,翻出床底下一直悄悄攢著的銀子。
「小七,別怨,別恨,寬恕那些人,就是跟自己和解,你會幸福的。」
他頭也不回地奔出門去。
那是一個冬夜,風雪交加,臨街的鋪面早已打烊。他穿著單薄的灰黑長衫,衣不蔽體,雙手一攏,勒出消瘦嶙峋的脊背,鞋履破破爛爛,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漏風,他卻無知無覺似的,一間藥鋪接一間藥鋪地拍門。
可惜沒有一扇門為他開啟。
他跪在雪地裡,從未有一刻如那刻般虔誠,祈禱上蒼垂憐,讓他可以買到一劑藥,至少讓阿婆再撐幾日。
他答應過她,要折一枝早春的桃花簪她白髮間,圓她少時夢。
生而眼盲不是她的錯,她只是沒能為自己選擇優渥的出生,健全的身體和一雙愛她的父母,她並沒有錯。如他一般,他們都是放棄了自尊努力活著的人。
他那樣祈禱,雙手合十,額首貼地,強忍著打顫的衝動屏住呼吸,將眼淚與脆弱都逼退,雪落滿周身他仍一動不動,乞求至少有一次轉機可以降臨,救救他可憐的阿婆吧,這真是位好心的老人家吶!
她真的是個很好心的老人吶!
然不知上天沒有聽見還是冷漠視之,這樣的轉機始終沒有降臨。
一直到天邊翻出魚肚白他才回到家,阿婆的身體已經僵硬了。
祝秋宴每每想到那一刻,都猶如身處萬丈地獄,無以抽身,似要燒毀一片天,方才能平心中絕恨。
但他也總會想起阿婆慈祥的笑,用那一雙死氣沉沉卻無端寬容的眼眸注視著他,為他撫平眉間的愁緒:「小七,一定要為自己而活啊。」
祝秋宴答應了阿婆,但他終究還是未能如願。
一生至此,一無所有。
……
忽然飄雨的夜,舒意自睡夢中感到一陣濕熱,額頭髮汗,身下黏膩,朦朧意識間摸了摸床畔的空調遙控器,卻不想將其往床下一摔。
「哐」的一聲,人驚醒了,這才發現外面下雨了。
突如其來的一場雷陣雨,壓彎丹桂的枝頭,似有人在上面織夢,原先零落衰敗的枝頭,此刻又墜滿花蕊,鮮艷欲滴,爭著搶著朝她送來芳香。
她驚奇地推開窗,一道身影正漸漸走遠。
撐著一柄黑傘,單手抄在褲兜裡,獨自行走在雨夜,天地茫茫,似只剩他一人。他將自己擺弄成一道隨時可能乘風而去的影子,路燈接引著人世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