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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吃緊,通訊完全中斷了,我寄給伊藤典裕的信沒有下文,甚至寄不出去了,」素芳姨在這麼多年後說出來,沒了憤怒或埋怨的口氣,「後來我寫信去日本伊藤典裕的老家,他妹妹伊藤美結子回信了。美結子說,她也積極在找,向掌管的陸軍省軍務局與人事局調查,最後的結果是,伊藤典裕神秘地消失在沙勞越熱帶叢林,下落不明。」
「沒有結果?」古阿霞問。
「是沒有真相,沒有屍體,人也始終沒有回來。也許他一直躲在熱帶叢林研究,忘了回來。」
「你會恨伊藤先生嗎?」古阿霞知道這樣問需要勇氣,但是她更知道,伊藤典裕與年少的劉素芳的短暫戀情,留下了帕吉魯。一個未婚的少女要帶大孩子更需要勇氣。
「只能說,沒有釋懷這回事,時間會洗淡了一切,就像水瓢裡的一匙鹽巴不會因為加入更多水而消失。對伊藤來說,他的不回來也是痛苦的決定,不論是死亡選擇他,或是他選擇了叢林。」
古阿霞想追問下去,但追問不會有答案。她想起不久前轟動國際的傢伙李光輝,一個為日本打仗的邦查人,戰爭結束了仍不願投降,躲在印度尼西亞最北端的摩羅泰島(orotai)叢林,憑著原住民的求生技巧與野宿技術,在島上活了三十一年,直到被印尼軍隊逮送回臺灣。古阿霞還記得,有十個小學剛畢業的男孩崇拜李光輝,前往臺東鄉下向李光輝拜師,花半個月走了150多公里,靠吃野菜、釣魚、露宿。榮歸故鄉的李光輝成為觀光遺產,住在仿照印度尼西亞叢林的茅屋,卻穿西裝,安靜沉默,任觀光客穿梭到訪。他一天抽十包煙,老是活在迷幻世界的毒蟲,把野蠻世界無法獲得的文明安慰劑一次補回來。小學生很失望,李光輝無法像小說《人猿泰山》中能在樹林吊藤蔓、百發百中的神射手泰山。突然有個講日語的觀光客拿出攝影機,大喊:「巴格野鹿,中村輝夫2 ,米國軍來了,自殺攻擊。」李光輝跳起來逃掉,惹得觀光客們邊按快門邊大笑。十個孩子揍了起頭的觀光客,也跑掉了,他們一路哭回花蓮,突然一夕之間長大了。
沒有答案,會是最好的答案,古阿霞心想。保持原狀是保守的想法,也是最安全的。李光輝要是繼續待在叢林,會是生猛的魯賓孫,活在現實世界則淪為觀光客的丑角。始終沒有回來的伊藤典裕也是,時間喊卡都這麼久了,活在或死在那個遙遠叢林成了最美的意境,要是他回來,暫時的喜悅之後,該如何面對已經低溫的親情?古阿霞不想在此問題打轉,她轉而想知道的是,到底為什麼伊藤典裕放棄兩隻湖魚與儒艮殘骸,離開山莊,然而這也無解。在與素芳姨一來一往的閒聊後,她把問題拉回七彩湖的魚類。
「沒有魚。我來過幾次,自己划船,都沒有看過魚。不過有個說法……」帕吉魯說。
「說法?」古阿霞追問。
「白雲掉下來,變成花魚了。」
「花魚?」
素芳姨解釋:「這是美麗的山野傳說而已,湧動的霧氣躍過山嶺,穿過盛開的高山杜鵑,碰觸湖水的剎那,霧氣變成花魚。也有另一種說法,烈日下,湖水受熱蒸發,噗噗噗變成一朵朵魚樣的小雲,在空中遊走了。這種高山湖泊的傳說到處都有,北從太平山的翠峰湖,南到三叉山的嘉明湖都有,以為有魚,細看不過山風吹的漣漪。山上的人都很寂寞,有時候,需要靠傳說填滿空虛。」
古阿霞能理解素芳姨所言,就像神給了她的生命力量,曾經是,現在是,未來也是。教會圍牆外的人,都說教友靠一本天花亂墜的故事書──《聖經》,吸引同類。與其跳出去跟人爭辯,不如跳進《聖經》裡更信。而且,借著《聖經》當跳板,她相信世界更具可能性,「摩西過紅海我都能相信,」她又搬出這套口頭禪了,「雲變成魚,這有可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