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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吉魯湧起無限的悲傷,他扔下鹿骨刀,大膽地再向前去。狗頭顱被利掌刨開面板,露出白色頭骨的凹痕,黑眼睛不會眨,也不會凝視他了。帕吉魯用顫抖的左手撫摸黑熊頸上緊咬的黃狗,良久,才說:「浪胖,放開這媽媽。我帶你回家去。」
無法解釋的原因,黃狗鬆開嘴巴,給帕吉魯抱在了左腋下。帕吉魯往山下走去,苦倦疲憊,使他靠在一棵扁柏休息。他回頭,看見黑熊醒來了,與他深情對望一眼。小熊站起來好奇地張望,它從此對世界多了些什麼,或許是畏懼,或許是崇敬,因為它給了帕吉魯更多眼神的瞻顧。這對母子慢慢消匿在森林。一隻臺灣小鶯目擊了這動人之際,鳴叫不停,聲如「你──回去」。
帕吉魯非常累,身體快崩潰了,於是,接下來的每口呼吸令他感激,當下的每步、每秒都是盼望而來。他要努力地活下去。主呀!他祈禱天父讓他活下去,不要有姑娘為他哭泣,他為愛的戰鬥要堅持到底。他要是放開黃狗的頭,左手能幫他在崎嶇的森林自在地扶著樹幹前進。他不要,不再放棄手中的戰友,即便它死了。他見證了它成為英雄的時刻,要活下去把這件傳奇說給人讚美。
他往山下走去,需要休息時,他額頭頂著扁柏,走的時候親吻它。這親吻有深刻意涵,意味他不再回森林了,每個眼神所見都是最後一瞥。往昔他總是用「回頭見」來取代「再見」,表達他重回森林懷抱的嚮慕。現在他說起再見,意味永遠不再見面了。他要去臺北找古阿霞,讓這座森林活在霧氣、陽光與清風中。
再見了,阿弟牯──表示這棵扁柏年少如牛。
再見了,蝨嬤子──這是客語曾孫的意思,意味扁柏是第四代樹。
再見了,發狂仔──這扁柏總是在微風中搖擺,有一千二百齡。
再見了,鱸鰻頭──這扁柏極其雄偉,有一千八百齡。
再見了,溜苔。再見了,海碗。再見了,鴨蹄。再見了,搞頭王。再見了,河壩水。再見了,打孔翹。再見了,釘子頭。再見了,羅賴把。再見了,黃蜂腰。再見了,鯽魚嘴。再見了,阿哩阿碴。再見了,青青鬍鬚。再見了,大調羹。再見了,牛背筋……
再見了,咒讖森林,我不會回來了,你們要好好照顧自己……
帕吉魯在鋪滿青苔的大岩石回望森林,驚飛了附近蹲踞的一隻松雀鷹。雀鷹飛向天。他曾在這巨巖上用盡殘體字向日本來的木商刻下「給你全部樹,給阿霞蓋學校的錢」,他沒有後悔。他義無反顧地離開,走上森鐵,沒有在菊港山莊停留,坐流籠下山,搭上火車來到了花蓮火車站,也讓他看見古阿霞正從金馬號公車下來。他衝著她說:「拜託你聽我說,你看,我不講話的毛病好了。」他的舌頭有過動症地嘰嘰喳喳講不停,抓著她的手要幫她算命,要不是這樣他牽不到她的手。
古阿霞罵他,神經病。
帕吉魯說:「噓!現在開始,你安靜,我來講話。」
「好呀!」
「我有好多的話要跟你說,真的,我怕這輩子都不夠用,要用好幾輩子才講得完,請你聽我說。」帕吉魯苦求。
「我聽,我認真聽。」古阿霞坐得端正,撲哧一笑。
「……」
「怎麼不說了?」
「突然覺得很累,我可以靠著你就好嗎?」
帕吉魯靠在古阿霞肩上,時光安靜樸淡,兩人坐在火車站前的麵包樹下,一如初逢,海風吹來,孩童嬉戲,黃狗繞著噴水池亂叫,春風吹動滿城的樹葉唱歌而代替他們的千言萬語。
從此要講到地老天荒了。
從此是沒有地老天荒了,真的沒了。
因為,帕吉魯沒有如願離開森林,成了咒讖森林的另一則傳說。他與古阿霞的相遇,是他休克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