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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心裡生長出來的,同時又是高等的藝術,那樣的東西,不是沒有,例如有些老戲,有些民間故事,源遠流長的;造型藝術一方面的例子尤其多。可是沒法子拿這個來做創作的標準。迎合大眾,或者可以左右他們一時的愛憎,然而不能持久。而且存心迎合,根本就寫不出蘇青那樣的真情實意的書。
而且無論怎麼說,蘇青的書能夠多銷,能夠賺錢,文人能夠救濟自己,免得等人來救濟,豈不是很好的事麼?
我認為《結婚十年》比《浣錦集》要差一點。蘇青最好的時候能夠做到一種“天涯若比鄰”的廣大親切,喚醒了往古來個無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憶,每個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的,實在是偉大的。她就是“偉人”,“女人”就是她。(但是我忽然想到有一點:從前她進行離婚,初出來找事的時候,她的處境是最確切地代表了一般女人。而她現在的地位是很特別的,女作家的生活環境與普通的職業女性,女職員,女教師,大不相同,蘇青四周的那些人也有一種特殊的習氣,不能代表一般男人。而蘇青的觀察態度向來是非常的主觀、直接,所以,雖然這是一切職業女人的危機,我格外的為蘇青顧慮到這一點。)也有兩篇她寫得太潦草,我讀了,彷彿是走進一箇舊時的房間,還是那些擺設。可是主人不在家,心裡很惆悵。有人批評她的技巧不夠,其實她的技巧正在那不知不覺中,喜歡花俏的稚氣些的作者讀者是不能領略的。人家拿藝術的大帽子去壓她,她只有生氣,漸漸的也會心些以後再談罷,現在且說她的人。她這樣問過我:“怎麼你小說裡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我的?我一直留心著,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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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蘇青——張愛玲(2)
我平常看人,很容易把人家看扁了,扁的小紙人,放在書裡比較便利。“看扁了”不一定是發現人家的短處,不過是將立體化為平面的意思。就像一枝花的黑影在粉牆上,已經畫好了在那裡,只等用墨筆勾一勾。因為是寫小說的人,我想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來龍去脈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惡的心,看明白之後,也只有哀憐。眼中所見,有些天資很高的人,分明在哪裡走錯了一步,後來怎麼樣也不行了,因為整個的人生態度的關係,就壞也壞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壞,只是沒出息,不乾淨,不愉快。我書裡多的是這等人,因為他們最能夠代表現社會的空氣,同時也比較容易寫。從前人說“畫鬼怪易,畫人物難”,似乎倒是聖賢豪傑惡魔妖婦之類的奇蹟比較普通入容易表現,但那是寫實工夫深淺的問題。寫實工夫進步到托爾斯泰那樣的程度,他的小說裡卻是一班小人物寫得最成功,偉大的中心人物總來得模糊,隱隱地有不足的感覺。次一等的作家更不必說了,總把他們的好人寫得最壞。所以我想,還是慢慢地一步一步來罷,等我多一點自信再嘗試。
我寫到的那些人,他們有什麼不好我都能夠原諒,有時候還有喜愛,就因為他們存在,他們是真的。可是在日常生活裡碰見他們,因為我的幼稚無能,我知道我同他們混在一起,得不到什麼好處的。如果必須有接觸,也是斤斤較量,沒有一點容讓,總要個恩怨分明。但是像蘇青,即使她有什麼地方得罪我,我也不會記恨的。——並不是因為她是個女人。她起初寫給我的索稿信,一來就說“叨在同性”,我看了總要笑。——也不是因為她豪爽大方,不像女人。第一,我不喜歡男性化的女人,而且根本,蘇青也不是男性化的女人。女人的弱點她都有,她很容易就哭了,多心了,也常常不講理。譬如說,前兩天的對談會里,一開頭。她發表了一段意見關於婦女職業。《雜誌》方面的人提出了一個問題,說:“可是”她凝思了一會,臉色慢慢地紅起來,忽然有一點生氣了,說:“我又不是同你對談——要你駁我做什麼?”大家鬨然笑了,她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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