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第1/2 頁)
詩後小姐是:「民國二十六年秋,為文紈小姐錄舊作。王爾愷。」這王爾愷
是個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慶做著不大不上的官。兩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視方鴻漸
,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寫這種字就該打手心!我從沒看見用鋼筆寫的摺扇,
他倒不寫一段洋文!」
蘇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壞,你看詩怎樣?」
鴻漸道:「王樂愷那樣熱口做官的人還會做好詩麼?我又不向他謀差使,沒
有恭維歪詩的義務。」他沒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皺眉搖頭。
蘇小姐怒道:「你這人最討厭,全是偏見,根本不配講詩。」便把扇子收起
來。
鴻漸道:「好,好,讓我平心靜氣再看一遍。」蘇小姐雖然撅嘴說:「不要
你看了,」仍舊讓鴻漸把扇子拿去。鴻漸忽然指著扇子上的詩大叫道:「不得了
!這首詩是偷來的。」
蘇小姐鐵青著臉道:「別胡說!怎麼是偷的?」唐小姐也睜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債。曹先生說它有古代民歌的風味,一點兒不錯。蘇
小姐,你記得麼?咱們在歐洲文學史班上就聽見先生講起這首詩。這是德國十五
六世紀的民歌,我到德國去以前,跟人補習德文,在初級讀本里又念過它,開頭
說:『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後面大意說:『你已關閉,在我心裡;鑰匙遺失
,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記不得了,可是意思決不會開錯。天下斷沒有那樣暗合
的事。」
蘇小姐道:「我就不記得歐洲文字史班上講過這首詩。」
鴻漸道:「怎麼沒有呢?也許你上課的時候沒留神,沒有我那樣有聞必錄。
這也不能怪你,你們上的是本系功課,不做筆記只表示你們學問好;先生講的你
們全知道了。我們是中國文學系來旁聽的,要是課堂上不動筆呢,就給你們笑程
度不好,聽不懂,做不來筆記。」
蘇小姐說不出話,唐小姐低下頭。曹元朗料想方鴻漸認識的德文跟自己差不
多,並且是中國文學系學生,更不會高明——因為在大學裡,理科學生瞧不起文
科學生,外國語文系學生瞧不起中國文學系學生,中國文學系學生瞧不起哲學系
學生,哲學系學生瞧不起社會學系學生,社會學系學生瞧不起教育系學生,教育
系學生沒有誰可以給他們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頓時膽大說
:「我也知道這詩有來歷,我不是早說士代民歌的作風麼?可是方先生那種態度
,完全違反文藝欣賞的精神。你們弄中國文學的,全有這個『考據癖』的壞習氣
。詩有出典,給識貨人看,愈覺得滋味濃厚,讀著一首詩就聯想到無數詩來烘雲
託月。方先生,你該念念愛利惡德的詩,你就知道現代西洋詩人的東西,也是句
句有來歷的,可是我們並不說他們抄襲。蘇小姐,是不是?」
方鴻漸恨不能說:「怪不得閣下的大作也是那樣斑駁陸離。你們內行人並不
以為廳怪,可是我們外行人要報告捕房捉賊起贓了。」只對蘇小姐笑道:「不用
掃興。送給女人的東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獻佛。假如送禮的
人是個做官的,那禮物更不用說是旁人身上剝削下來的了。」說著,奇怪唐小姐
可以不甚理會。
蘇小姐道:「我頂不愛聽你那種刻薄話。世界上就只你方鴻漸一個人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