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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不,不是懷疑一切,而是不相信。如果是懷疑就好了。所謂懷疑,是指懷疑那些眾人歷來相信確認的大事理。不相信,是受夠了騙,連自己也不相信——懷疑者有本錢的。我們除了一再被騙,還有什麼?
《新週刊》:換句話說,有a,才能懷疑b。
陳丹青:「有你說的那麼好嗎?算了吧!」這就是我推介木心時許多眼神遞給我的訊息。難怪的。大家給騙夠了,突然你扔出一個人,告訴他,你可以相信了,他的本能是:no,炒作而已。最近還有人說,推介木心是陳某人的「投資股」。你瞧,這是懷疑嗎?
《新週刊》: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庸人之心度天才之腹。
陳丹青:目前為止,我還沒評論過木心的文學繪畫,一篇沒寫過。眼下和你談,也只隨口講講,不是評價。過去十多年,第一要安頓先生的晚年,說服他回來,第二是讓他看到自己的書在祖國出版,第三是他的病與死,都要在場,第四,就是弄這本筆錄,第五,這些日子做木心逝世週年專號。
此後還有美術館許多事。總之,我推介木心,但不評論。諸位要是願意,先讀他,慢慢來。
《新週刊》:目前是這個時代認知和接納木心的一個節奏?
陳丹青:我不知道是不是。如果是,我會旁觀這個節奏。
《新週刊》:這個「太早」裡面又有一種「太遲」,所以木心說自己「一生都是錯的」。
陳丹青:他在每件事上都錯位。和市面上新老作家比,木心被閱讀的資歷太淺太淺了。此事足夠荒謬,足夠動人。
《新週刊》:我看《文學回憶錄》和之前看木心八種的感覺不同,我會替木心覺得委屈,他太該被更多人知道了。
陳丹青:世面多勢利,市場多無情!出書沒人叫叫,據說上市後幾周賣不動,就下架,就完了,我絕不能讓木心的書給這麼糟蹋。
在美國,我差不多是他哥哥,我要領他做很多事,移民局辦手續,交稅,租房子,買東西……我歸國那年,木心說:「你走了,等於紐約市長走了。」他躺在病床上,到他死,我老是摸他腦袋,像是我的孩子。
木心真有這個魔力,你稍微放下自己,讀它,他會給你點亮一小時,之後又暗下去了。你在說他的時刻,比你平時好。畫圈子裡,我一路給多少同行吆喝叫好,問題是,木心尺寸太大,怎麼辦啊。
《新週刊》:木心在文學史裡大量講什麼是快樂哲學,什麼是他認為的喜怒哀樂?
陳丹青:日常生活中,他的喜怒哀樂就是你我的喜怒哀樂。他的觀念是對應的。他反覆提及悲觀主義、宇宙觀,都是很難很難被接受的,辯不清的。要注意,他講悲觀主義,同時講快樂主義,講酒神精神。他對每件事至少有一對觀念。
《新週刊》:怎麼享受生活和慾望,但他又說把慾望應該關住。
陳丹青:他經常談論死。談起性,也談到死。
《新週刊》:那種矛盾性體現在他的每個細節上。
陳丹青:不是「矛盾性」,是複雜感。世界和人性的複雜感,他最感興趣。
《新週刊》:我們這個時代也有我們的快樂哲學。現在所謂的成功人士的快樂就是:掙錢,和性。
陳丹青:那不是快樂哲學,也不是酒神精神,因為背後沒有悲觀主義,也沒有——照木心的說法——時時刻刻的死的懇切。
《新週刊》:讀木心能夠照射這個時代的淺薄。
陳丹青:大部分時代是淺薄的,木心是在對不甘淺薄的人說話。你問他這些觀念怎麼會有,他在文學課中給你兜底翻出來。希臘、先秦,耶穌、莎士比亞、曹雪芹……有一組人物他翻來覆去說。這牽扯到他的另一個命題: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