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頁(第1/2 頁)
勸請最力而全程操辦的熱心人,是李全武。他和木心長期協調講課事項,轉達師生間的種種資訊,改期、複課、每課轉往誰家,悉數由他逐一通知,持續聽課或臨時聽課者的交費,也是他負責收取,轉至木心,五年間,我們都稱他「校長」。
事情的詳細,不很記得了。總之,一九八九年元月十五日,眾人假四川畫家高小華家聚會,算是課程的啟動。那天滿室譁然,很久才靜下來。木心,淺色西裝,笑盈盈坐在靠牆的沙發,那年他六十二歲,鬢髮尚未斑白,顯得很年輕——講課的方式商定如下:地點,每位聽課人輪流提供自家客廳;時間,寒暑期各人忙,春秋上課;課時,每次講四小時,每課間隔兩周,若因事告假者達人,即延後、改期,一二人缺席,照常上課。
開課後,漸漸發現或一專題,一下午講不完。單是《聖經》就去兩個月,共講四課。上古中古文學史講畢,已逾一年,越近現代,則內容越多。原計劃講到十九世紀收束,應我們叫喚,木心遂添講二十世紀流派紛繁的文學,其中,僅存在主義便講了五課。
那些年,眾生多少是在異國謀飯的生熟尷尬中,不免分身於雜事,課程改期,不在少數,既經延宕,則跨寒暑而就春秋,忽忽經年,此即「文學遠徵」至於跋涉五年之久的緣故吧。到了最後一兩年,這奇怪的小團體已然彼此混得太熟,每次相聚有如小小的派對,不免多了課外的閒聊,我的所記,則仍是木心的講課。
以下追蹤記憶,由年齡順序排列,大致是全程到課、長期聽課的學員名單:
金高(油畫家)、王濟達(雕塑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年中央美院畢業,一九八三年來美。
章學林(版畫家),六十年代浙江美院畢業,一九八〇年來美。
薄茵萍、丁雅容(中國臺灣女畫家),一九七七年來美。
陳丹青、黃素寧(國畫家),一九八〇年中央美院畢業,一九八二年來美。
曹立偉(油畫家)、李菁,一九八二年中央美院畢業,一九八六年來美。
李全武(油畫家),一九八四年中央美院畢業,一九八五年來美。
孫韻(鋼琴家),中央音樂學院畢業,來美年份不詳。
殷梅(舞者、編舞家),來美年份不詳。
黃秋虹(廣東女畫家),一九八〇年來美。
陳捷明(廣東畫家),一九八〇年來美。
李和,不詳。
其中,殷梅由全武介紹而來,黃秋虹、陳捷明,由別人介紹木心認識。五年間,因呼朋喚友而聽過幾課、不復再來,或中後期聽說而加入的人,也頗不少。我所熟悉的是上海畫家李斌,南京畫家劉丹、錢大經、薛建新,北京人薛蠻子、胡小平夫婦。兩位木心的舊識:上海畫家夏葆元(「文革」前與木心同一單位)、上海留學生胡澄華(其父是木心的老友),也來聽過課,久暫不一。人數最多的一次是講唐詩,也在我的寓所,來三十多人,椅子不夠,不記得終於是怎樣安排落座的。
這是一個奇怪的組合:聽課人幾乎全是畫家,沒有跡象表明有誰聽過文學史,或職志於文學,課中說及的各國作家與作品,十之六七,我們都不知道——木心完全不在乎這些。他與人初識接談,從不問起學歷和身份。奇怪,對著這些不相干的臉,他只顧興味油然地講,其狀貌,活像談論什麼好吃透頂的菜餚。我猜他不會天真到以為眾生的程度與之相當,但他似乎相信每個人果然像他一樣,摯愛文學。
木心講課沒有腔調——不像是講課,渾如聊天,而他的聊天,清晰平正,有如講課——他語速平緩,從不高聲說話,說及要緊的意思,字字用了略微加重的語氣,如宣讀早經寫就的文句。錄入筆記的這半年,本能地,我在紙頁間聽到他低啞蒼老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