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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想說,隔絕與想像乃是一種幸福:「文革」甫歇,二戰後的若干現代藝術畫冊陸續流入中國大陸,這個上海人證實了他早就知道的事:一切都遲到了。他頂頂在乎的「世界性」早已變臉,他能做的,便是嘲諷自己錯過的歲月:
我一看——喔喲!吃醋死脫!
「死脫」,即滬語「死了」。我們剛開始來往的一九八三年,有一次談及米羅、談及保羅·克利,木心這樣說道,隨即喘不過氣地大笑:「都給他們畫過了啦。」
說來荒誕:我,一個當時的青年,正在徒勞仿效庫爾貝(十九世紀中葉),木心,一個老頭,說他吃米羅(二十世紀上半)的醋。事情仍與庫爾貝和米羅無關,而是我們在西洋畫的中國版本中,早就錯位——走進曼哈頓現代美術館、古根海姆美術館、蘇荷的畫廊,問題何止吃醋。木心,穿著他那件剛在上海時髦,卻在紐約過時的蘑菇色風衣,眼看後現代藝術種種花樣,靜靜地站著——有點像個佩刀劍的人當場發現對方握著手槍——出來後,路邊點菸,他平靜地說:「過時了。米羅、克利、馬蒂斯、畢卡索……都過時啦!」
當然。都過時了:林風眠、陳士文、戰後嘉年華、李夢熊,還有他自己。目擊紐約滿目皆是的後現代藝術,木心的評語既狡黠,又誠懇,忽而拉了孔夫子那句話:「思無邪。」我從未明白這句話,但我明白,他是在上海記憶和龐大的紐約之間,為至少兩代人的失落,尋找平衡。這平衡,先得藉助語言,只能藉助語言。
那批抽象石版畫的專注性,活像孩子學會新遊戲(我猜,藝專時期孫牧心玩弄塞尚的「味道」時,同樣興奮),但他知道,那只是少壯的妄想,老來償還了。一九九三年獲得綠卡,他不必再上學,便扔開玩具,再沒碰過「純抽象」。他也不再寫被他稱為「粉墨登場」的意識流散文,雖然那批散文遠遠超過他早年的寫作。
現在,自由和訊息不再稀缺,漸漸地,這個上海人蛻變為紐約人。但他隱然存了新的心事,同時,斜靠著,維繫舊的姿態:清醒,驕傲,沉默,和上海時期一樣,做局外人。
為什麼呢?
「在巴黎,我的寫作更捷克」,木心喜歡昆德拉這句話,那是他熱衷的修辭。但局外人的真實語境,至少,以我目擊的木心,可能與流亡巴黎三十年的波蘭人蓋德洛維奇更相似——不是指他倆的事業,而是,身處西方而如何安頓自己——當這位波蘭人被問到西方是否對他發生影響,他直截了當地回答:「沒有。」問他是否試圖影響西方,他說:「那毫無意義。」法國知識界沒人注意他(日後他被認為是卓越的「冷戰自由主義者」,對扭轉波蘭局勢,影響至巨),同樣,紐約也不知道她的居民中有一位來自上海的世界主義作家(直到這兩年木心的紀錄片在紐約、波士頓、加州公映)。
昆德拉與蓋德洛維奇們,究竟是西方人。他們從未體驗過木心式的孤立和無援。他所能擁有的自主,是躲在家,伴守自己的絕對弱勢:早年,他不趨上海的「時」,晚年,不趨紐約的「時」。
「現代藝術是紙花。」日後愈加熟悉紐約(亦即現代世界),木心這樣寫道。愈來愈多地目擊實驗藝術無所不為、無所顧忌,他又藉助詞語:「古典藝術,比崇高,現代藝術,比無恥。」他說得對嗎?其實,這與他當年慫恿乃師「進入純抽象」,是一回事。
起先他常和我一起看惠特尼雙年展的種種前衛花招,在若干觀唸作品前,由衷讚美,說出令我驚異的斷語——可惜我記不得了——九十年代他漸漸不再出外四看,唯聽我說說。我試著告訴他,當代藝術並不全然胡鬧,某次說及幾件生猛的大型裝置作品,他心不在焉地聽著,顯然轉著什麼念頭,忽然得意了:「好呀,我倒也弄個裝置白相相……」隨即巴掌往桌上一拍,板起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