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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館那天春雨豪注,下午,遊客湧入。我們退出霸佔一年的場地,穿過花園,躲進各自的房間。鎮守紀念館的不二人選,是小代,但他先已拒絕。冷眼看著參觀的人群,他掉頭走開。他當然會助我下一程,即西柵木心美術館的龐大工作,之後,他說他打算離開烏鎮。
有件小事不易忘記:江南潮濕,紙本展品全是高模擬複製品,臨到最後階段,真實的遺物一件件移了進來,禮帽、皮鞋、手杖、筆硯……唯展示遺稿的小櫥櫃,頗費思量。我要小代取來先生的老花鏡,擺好的一刻,看出小代有心事,布展的瑣細我都與他商量的,於是問,你看怎樣?
小代不看我,不做聲,怔怔地瞧著那副眼鏡。他是木心的家人,侍奉先生,日日經手這些物件。我說,你心裡不舒服,不願意,咱們收回去。他還是不做聲,默然良久,最後依了我,將玻璃蓋罩上。
開館後小代回鄉探親,行前,文學館櫥窗的幾件真東西——《偽所羅門書》全本手稿,世界文學史三大本講義——被他起出玻璃罩,全部收回。其時我已回京,得到他報告此事的簡訊,無話可說。難為他沒取走那副眼鏡,成全我——包括愛木心的來訪者——也虧他懂事,他知道,頂頂要緊的遺物,還是手稿。先生渴望全世界讀到他,然而手稿便是手稿,等同隱私。如今我已目擊什麼叫作無主的遺物,更親歷這樣一種兩難:我要守護這個老人——他曾以怎樣的徒勞與意志,守護自己——同時,將他交給不認識的人。
「我們把木心扔到大街上去了。」我對小代小匡說。他倆梗著年輕的脖子,目光順開。但我其實羨慕小代,眼下他仍住在晚晴小築,角角落落都是木心。我呢,早已和先生空手分離。
木心,幾次三番說起過一件事,帶著自我的神話感,圓瞪雙眼。他說,加州的童明那年專程來傑克遜高地採訪他,談到深宵,有一刻,當他剛剛說出自以為絕好的意思,登時,窗臺外不停不停地有隻夜鳥歡叫起來,叫到黎明。木心迷信——或者,這就是他所謂的詩意——我聽出他要我明白的意思:這被視為徵兆的鳥叫,不是關於俗世的命運,而是,天界正在報告他的非凡。
我知道,他不會滿意我此刻選擇的詞(雖然他教我留心下筆的分寸)。不論如何,在他種種迷信念頭中,從未料到身後會有紀念館,更沒想到是在故園。
他年輕時何曾夢見紐約生涯?飛機降落了,紐約五島逶迤展開。我茫茫辨識木心曾經居停的幾個點:先是曼哈頓林肯中心與哥倫比亞大學左近的一兩年,之後,是皇后區瓊美卡郡六年,寄居曹立偉寓所一年,傑克遜高地六年,最後,森林小丘的十年——迷信歸迷信,他知道,每一程遷移便是年命的登出。二〇〇六年永別紐約,他乖乖地縮在輪椅中,收斂目光,不轉睛,平看著前面,百依百順。
有一次他停下講課,瞧著我們,恬靜地笑了——近乎溫柔的「痛咥」——「說老實話,我們都在硬撐。」這時,他忘了那隻深宵鳴叫的小鳥。說起另一句,他笑得更歡,像是報告喜訊:
我這裡門開出去,死路一條。
他這輩子果真全是錯的。直到歸來烏鎮,這才似乎漸漸「對」了。那些不敢敲門的讀者,遠道而來。我曾親見晚晴小築大門口站著一位廣西青年,時已深秋,穿著夏衫,周身瑟瑟發抖,自說等了一整天。天黑了,再次回報先生,他還是不見:「可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兄弟找來了。給他買件衣服吧。」真的,在紐約,在各種微茫的虛譽前,我無數次目擊他臉色一橫,斷然罷休,叫我不要替他去做。
如今諸事再不必徵詢他了,這是我唯一的快感,同時,悲哀而無奈何:紀念館的佈置,有如復仇,也如背叛。年來我和小代小匡不暇思索地做著,幾次說:要是先生能看到,該多好啊。開館那天,瞧著人流湧進場館,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