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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下課鈴響了。海陽縣實驗小學的校園內,從某一個教室開始,揚起了一片小孩子的尖聲歡叫,其中還夾雜著桌椅板凳的碰撞聲。接著,像大水漫過去一樣,一個接一個的教室歡鬧起來,沸騰起來,孩子們成團成團地湧出教室,奔過走廊,四散到相對寬闊的操場上,踢毽子,跳房子,追來打去,奔跑不休。
年輕的語文老師董小玉轉身把黑板擦盡,又收拾好講臺上的粉筆和板擦,把語文書和備課筆記挾在肘下,神態安詳地走出教室。
她剪著齊耳的短髮,穿一件淡藍色竹布旗袍,白色線襪,黑貢緞的帶袢布鞋,渾身上下樸素到水洗過一樣。她的眉眼長相也同她的打扮如出一轍,疏朗純淨,細嫩的面板上找不出一顆疵點,眼裡的神情也永遠是令人愉悅的安謐。
她是去年夏天從縣中畢業,經冒太太獨妍的舉薦,到這所實驗小學任教的。那時候傷兵臨時醫院剛搬走不久,獨妍表示她年屆五十,精力不濟,不打算在原址上開辦女子專科學校或兒童救濟院了,於是國民黨縣政府才徵用這塊地皮辦起了實驗小學。小玉剛來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地從牆角和門邊的旮旮旯旯裡發現傷兵醫院裡用過的小藥瓶和棉簽棒什麼的。她從這些似曾相識的物品上彷彿看到了三姐思玉的身影。她偷偷揀起幾樣洗乾淨,不敢帶回家給娘看見,用紙包了放在自己辦公桌的抽屜裡,時不時拿出來看看,摸摸,出會兒神。
然而這並不等於小玉會時常沉浸在悲傷的往事中跳不出來。憑心而論,小玉是董家五個姐妹中最缺乏浪漫和冒險精神的一個。她純樸踏實,總是平心靜氣地接受命運給予她的一切。她以一顆善良的愛心對己對人,從不會抱怨什麼,更不去幻想什麼。跟她相處就會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感覺叫做安詳,更有一種狀態叫做行雲流水。
心碧在相繼失去了潤玉、綺玉、思玉、煙玉四個花朵樣的女兒之後,對這個最小的女兒已經是須臾不可分離。也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小玉對她的照顧、勸慰和一步不離的看守,心碧不可能從綺玉思玉雙雙死去的打擊下掙扎著活過一條命來。如今的小玉越過她的哥哥克儉,成了心碧的眼睛、腦子和柺杖。
小玉一手夾著書本,一手稍稍拎起旗袍下擺,輕快地跳下走廊,往操場對面的辦公室走去。
一隻五彩斑斕的雞毛毽子忽然掉落在她的腳下,飄動的雞毛在陽光下發出金紅黃藍的絢麗色彩。小王忍不住重心大發,彎腰揀起毽子,一連踢出幾個花跳。孩子們驚呼不已,圍著她不肯走開,一定要老師再表演一次。小玉無法脫身,笑著用腳背和腳底踢了好幾個漂亮的花式,弄得操場上的孩子們簡直對他們的老師崇拜到著迷。
好不容易擺脫孩子們的糾纏,小玉臉色紅紅地繼續往辦公室走。這時候她感覺到遠處的圍牆邊有一雙眼睛盯在她的臉上。
小玉心裡微微一驚。青春期的女孩子對異性的注視是最為敏感的,漂亮的小玉近來走在路上常常會碰到這種令人又尷尬又害羞的目光。可是這是在學校的校園裡,會有誰這麼大膽,盯住了她就不肯再放呢?
小玉好奇地抬起眼睛向對方望去。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穿長衫的男人。長衫是淡淡的藕合色,料子未見得有多挺括,卻剪裁合體,又熨得十分平整,穿在身上自有一種舒適和飄逸。從這一點上小玉斷定他是從外面來的人。海陽本地的男人穿衣服很少講究到洗一回熨燙一回的。他臉上的一副眼鏡也十分精緻秀氣,襯著他颳得光溜溜的下巴,修長的脖頸,整個人顯出一種儒雅的整潔和文靜。
小玉心中若有所思。這個人的面容和打扮都使她覺得似曾相識,彷彿記憶中有一根熟悉的弦被輕輕撥動了似的,她不由得微張了嘴,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人迎著她一步步走來,依然是一眨不眨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