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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體味到人和人之間的這種不適狀態。這種微妙的勾結,永遠不會從友情中被除淨。他原來不是個寬厚泰然的人,他敏感至極,精神上永久帶一絲病痛,他必須擰著雙腳去支撐和承受。那外在的官能不適使他分神,平衡了他內在的不適。我的爸爸,他怎麼能在那樣永久的忍受中活下去?
我媽媽沒有察覺任何。沒有感覺到我在那麼痛苦的忍受中。賀叔叔卻感覺到了,他可能瞟了兩眼我麻木空白的臉。他說他答應為我媽媽的這場走訪保密。說他會考慮她的請求。他被同情心震懾,像一年後在那女乞丐面前,顯得無力,同時在隱約厭惡著什麼。我媽媽起身,仍拖住我不放,逼我說謝謝賀叔叔。我毫無感覺我說了什麼。冰涼地貼在我媽媽懷前,如那個緘默的嬰孩,成了母親行乞的道具。
第四部分 4。心理醫生在嗎(49)
在送我和我媽媽出門的時候,賀叔叔的手拍拍我的肩。我用力一躲。他的眼睛問出些許關切來,我還是冰涼著。不適已需要全力忍受。我父親忍受的,還有祖父的,我都揹負著。我必須全副精力讓我扭歪的雙腳忍受著我的和一切人的淡淡的無恥。那無恥不是我們的過錯,是我們的天性。
沒有,我爸爸的名字沒被新增進去。
只有一個妥協:在後記中賀叔叔加了一行字,說他一生一世將感激我爸爸。
不好。不過謝謝你。你好嗎?
是啊,我看見你怎樣忙了。天氣陰暗了這麼多天,當然來看你的人就多了。排在我後面的那個小男孩已經等在候診室了。
他叫羅傑?
三年了?從很小就來你這兒?
在我看?他缺乏優越感。少年人認為天下成年人都愚蠢的那種優越感。他的頭髮是三十年代的,在額頭上拱一個彎,這樣。他媽媽一定保留了好萊塢三十年代男明星的不少照片。
我已經上癮了。你借的藥典?
舒茨也這麼說。他也借了一部藥典,把我用的所有催眠藥都查過。
有一些片刻。
另一些片刻我是遙遠的。大部分時間我是遙遠的,在我四十五歲的中文個性裡,心情帶點兒微妙細膩的紊亂,把什麼都停留在不加理喻的感覺裡。或許衰弱,或許太成熟。不像我的英文個性,可以那麼無辜。可以以那樣的無辜去直言性愛和兇殺,可以向他明說:你在挑逗我、你在騷擾我。那種無辜使我本人永遠不直接對我的表達負責任。我本人,是我的中文人格。就這樣分裂開,又這樣攏合一處。比方,我可以用英文和舒茨談小說中的性描寫,毫無閃爍。我可以用英語清楚地說:我厭惡那天晚上。對於年僅十八歲的這個語言,我有所依仗。仗勢。這語言只有十八歲,它當然無忌後果,它當然冒犯,唐突,不圓滑。我沒有對舒茨說出:我厭惡,是因為忽然一下子,中文的我出現了。那成熟圓滑的母語,使我什麼也不說了。一切都遙遠了,帶一點兒可以原諒的無恥。
不必說。彷彿四十五歲的母語制止了它孩子的莽撞。我的母語沉靜而憂悒,啞然中含著寬而深的吐納。
是在學校的自助餐廳。我一語不發地坐在舒茨對面。
音樂如一間打鐵鋪子。
第四部分 5。心理醫生在嗎(50)
還有電影,在牆上。聲音和光重重擊在你的面板上。
教授一頭濃密的白髮勁草一樣,在聲和光的搖撼之中挺住。他兩眼正藍。
賀叔叔和他實在沒有相像的地方,除了一頭濃密的白髮,很早白了頭,我十八歲。
舒茨教授簡直就是活著的、行動的一堆學問;賀叔叔的天賦是原始的,那種未經提煉的、生的才情。教授卻能夠成為各種嫻熟的學者,治學上他有無限可塑性。但他不會是任何學術的開創者。
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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