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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上死去的鞏杵子就說過,他來白雲坳做上門女婿時,宗七爹就是老人了。鞏杵子的年齡是鎮裡的民政幹事給推算出的。可前幾年,這樣的老人與人一起喝酒時,人家還灌他,與他划拳,根本不把他當老人看。神農山區有酒規一百零八種,最奇怪的是敬酒自己先喝,然後把自己的杯斟滿了遞過去,讓對方喝。桌上若十人,就是十杯,加上自己的門杯,就是十一杯。酒杯擺在被敬者的面前像一堆毒藥,裡面盛滿了敬酒人陰險的祝福。——這叫“趕麻雀”。如酒過三巡,就是三十三杯。可沒有喝死的。都是八十多度的苞谷老燒啊!這鞏杵子年輕時殺豬,乾的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營生,也不信什麼佛啊菩薩呀,卻輕輕鬆鬆活到了高壽。村裡十有八九都是打匠,把山岡上連飛帶跳的東西全殺光了,也沒見什麼報應,還是天天圍在人家裡“趕麻雀”喝酒過神仙日子。
糊里糊塗活到又一個春節的白中秋被村長指派後,心臟一陣騰飛,感覺有點不大對勁,堅持著背上槍出去,踏出門檻就滑了一跤,頭震得麻了半天,分不清東南西北。走到溝裡,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豬叫,就看見林子裡有兩個黑傢伙。走近一看,是三個,三頭野豬,兩頭咬一頭,咬得天昏地暗。白中秋一個激靈,感到襠裡有一線熱意,看得發了呆,哪敢打啊。三頭豬,三頭門板樣的野豬,頂好些老虎狗熊,一豬二熊三虎。豬可是真正的林中之王。你若惹了它們,一槍沒死,三頭豬就轟上來定把你五馬分屍。就算這日子能開槍,這杆老爹的老銃又沒個準頭,除了爹會用,沒人能用,捏在手裡就壯個膽。
第一章 紅喪(2)
白中秋頭皮發緊,心裡頭好像炸裂開了,噼噼叭叭地亂跳。好歹跑回來,進門就對他爹說了這事。他爹一聽豬吃豬,這可是聞所未聞的怪事。說,動不得的。他爹白秀是獵人峰一帶最老的打匠,創造過無數的神話,在他沒死之前,已經成為傳說。他爹作為一個長苔的人物,現在坐在一家人的面前,神色凝重,像丟失了什麼寶物一樣的揪心。爹吃煙,胸前掛著的那隻虎爪菸袋發出生鐵一樣的寒光,跟他的臉一樣。他把手摳進煙荷包裡——那是把虎爪掏空了。他摳著那虎爪,摳出一撮菸絲。虎爪的指甲像玉石一樣冰涼,虎毛卻順著生前的長勢完好如初——那已至少有四十年了。“噢……唔呃……”大家看著,這個打死過無數野獸的老人在新的一年來臨之際,為什麼這麼一副樣子?不就是豬嗎?不就是豬咬豬嗎?他們看見白秀老人的臉越來越難看,突然變得像一個死人,而且垂下腦袋,惶然無措,嘴唇哆嗦,就像天塌下來一樣。家人從來沒見過老人這麼一種狀態。
“別出去啊!”老人吼道,像無路可走一樣。
沒有人敢吭聲。沒有人敢出去。
這天晚上,溝裡的豬叫聲一夜未斷,像噩夢折磨著白家一家人。白中秋聽見他爹在床上輾轉反側。家裡的兩匹獵狗紫花和石頭刨著草垛在外頭狂嗥。
早晨,一陣猛烈的拍門聲,說“開門開門”,是住在對面坡上的白秀的大兒子白大年,他進門來就啞著嗓子叫說:“三、三頭野豬兩、兩頭吃一頭,爹還不去、去逮!”
白大年也上了年紀,給人的感覺就像他爹白秀的兄弟,可眼珠子靈活,像月亮一樣在雲端裡滾動。穿著一件老了年頭的猴皮襖,兩隻手飛舞著比劃。可看家裡,都沒有動靜咧。他就噤了聲,看著家人。他是個單身漢,看著這一窩人,熱氣騰騰也死氣沉沉的這些人,心裡猜到了七八分。
“甭像瘋了一樣,”他爹白秀說,“今日個別理牲口!”
神農架的人把野獸都叫牲口,也叫野牲口。
可正當大家吃早飯的時候,一泡尿出去的時間,二兒子白中秋竟把一頭死野豬揹回了,且是頭無腦袋的野豬。
當大門被白中秋撞開時,全家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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